浩浩蕩蕩的江湖俠士離開了金鼎山莊。
偌大的山莊之中, 又恢復往日的風平浪靜。
曲寒清正立在小院之前,一雙沉鬱的眼眸,仰望着淡灰色的天空。
蘭懷瑄率領衆人離開了, 他籌謀多年的計劃即將達成, 他終於可以如願以償站在權力的頂峰, 俯瞰整個江湖波瀾……作爲他最鋒利的刀刃, 這十年來, 他爲他做了太多的事情,在即將功成的一刻,他立在檐下, 卻是心如止水。
大概,一切都與他無關吧!
有細細的雪飄落, 無聲無息湮滅在眼前。
不知爲何, 這一刻, 他竟想起了那個倔強少女,想到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 想起了他們一起走過的最艱難的路,以及後來……她對自己的怨恨,永遠無法原諒的種種。
心中爲何這樣痛?
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對她的柔情蜜意全是假的。
可在離別的前夕,那一片清輝之下, 她對上他的眼眸, 認真說道, 殺了我, 你就能活下去!寒清, 我希望,活着的那個人是你!是的, 他徹底被她感動了。那一霎那,塵封已久的往事涌上心頭。她的純良無害,她的傾心相交,都像極了十年多前的她……
大概,在他心裡,早就把那個傻姑娘當成了妹妹吧!
思緒飄蕩遠方,他將仙夢笛放在脣邊,閉眼輕奏,悠悠笛音在脣邊漾開,婉轉縹緲,悠遠綿長,哽着嗚咽之音,迴盪着淡淡的傷,深深的悲切,凝成他再不願醒來的夢。
今天是一切的終點,他也無可奈何。
這一曲,算是送別……
***
“什麼人?”
他眼眸一擡,笛音戛然而止。
半空飄落的雪花越來越多,卻在不易察覺間轉了方向,他手一擡,疾飛而出的暗器便迫得黑衣人顯形——這□□的,有黑衣人闖入金鼎山莊,必是來圖謀被囚困在地牢中的羣俠,這一點,他早有所準備。今日是必勝之局,沒有人能破壞。
蘭懷瑄有過吩咐:一旦事情有異,毀去地牢便可!
沒等他出手,那人徑自落在他眼前,他一把拉開了臉上的黑巾,正是天機閣齊策。
“曲寒清。”
齊策叫了他一聲,收起武器,邁步上前,他沒有要出手的意思,只凝視着他,微笑着道:“不,我應該叫你‘問星’,昔年天命樓的九鋒之一!”
問星?
呵,這個名字,已經十年都沒有人叫過了。
他沉眸淺笑,卻毫無所動。畢竟,天機閣的人能夠調查出他真正的來歷,這並不令他意外。天命樓已經不存世間,昔日的九鋒:玄素、千鋒、赤霄、暗影、羅剎、飛麟、蒼羽、焚空,包括他問星,都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只有他“仙笛公子”曲寒清。
“想不到你並沒有死,而是改名換姓,成爲了蘭懷瑄的利刃!”
見他並無所動,齊策則繼續說道:“這些年來,你在暗中爲蘭懷瑄清除敵對勢力,扶立他坐穩金鼎山莊莊主之位,如今甚至爲了登上江湖霸主的地位,不惜殘害無數江湖俠士,攪弄江湖風雲,害得無數門派的人死於非命……”
“呵,我想,將軍府的霍小姐若是還活着,不知該多寒心!”
聽他提及自己心中的傷,曲寒清再也無法忍耐,他喝道:“住口——”他手中的仙夢笛一揚,誓要取他之命,然而,齊策下一刻所亮出的東西,卻讓他止步再不敢上前。
“我知道,你一定在找這個!”
齊策手中握着一支青竹翡翠簪,看起來非常不起眼,但若細細瞧來,便能發現這簪子巧奪天工的精雕之術,這支簪子凝着深邃的碧色,如風中青竹,婷婷秀立。
“你怎會有?”
這簪子是他們早些年流落江湖的時候,她送給一對兄妹的,後來她過世後……他找了很多年,卻未有半點線索。
如今這簪子如何會在他手中?
再見舊物,曲寒清哪裡能忍耐得住,他恨不得馬上搶過來,“還給我——”他紅着眼眶,如同被激怒的野獸一般,渾身都在顫抖。
“想要東西,就跟我來吧!”
齊策說完,飛快朝着金鼎山莊後院之處跑去……
***
與此同時,另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潛入金鼎山莊。
靈曄喬裝成了金鼎山莊的僕人,在曲寒清離開之後,他把握住這一瞬間的機會到了密室附近,他只聽明渢和一一說起過這個密室的位置,但具體要怎樣打開?如何救出人?還是個問題!他們的時間不多,他必須馬上救出人!
他往密室的入口邊奔去,然而,卻看到了懸在門上的一把大鎖。
他從身上掏出一個物件,那是齊策給他的,通過這個裡面的機關可以打開任何鎖,在來之前,他反覆嘗試確認過,絕無問題。
他迫不及待想打開此門。
可是,嘗試了半天,門上的那把大鎖卻是分毫不動。
怎麼回事?怎麼打不開?
如果耽誤下去,明師兄和一一姑娘恐怕堅持不住了。
他心急如焚……
***
曲寒清被齊策引到金鼎山莊後院邊。
埋伏着的天機閣衆人悉數現身,曲寒清眼眸一動,很快便知他的動機。
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可爲了這支簪子,他還是上了當,不過,那又能怎樣?就算是有人去密室救人,他們也絕打不開門鎖,如果觸動機關,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以爲,你們能安然將人帶出去嗎?”他詭異一笑,將信號放出。
金鼎山莊中多有他的心腹,縱然有人混入山莊,要安然帶出人,也不是那樣容易的!何況,那些收到信號的人中,只要一個人就可徹底封死密室!
“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
他們的時間有限,不着急是不可能的,見他將信號放出,齊策晃了晃手中的東西,說道:“我們做個交易,你放出地牢裡的人,我將此物還你。”
“第一,我不會背叛蘭懷瑄!”
曲寒清斬釘截鐵地說着,他凝視着對面的齊策,早已覷破他僞裝的鎮靜,他哂笑一聲:“第二,殺你再奪物,亦是輕而易舉!”齊策拖住了他,他亦可以拖住齊策的腳步。
“打住打住!”齊策喝止他。
“好固執的人啊!”齊策微笑着,輕輕撫摸着手中的玉簪,強調道:“你別過來,要是我一激動,這簪子可就在我手中化爲齏粉了,”曲寒清面色微動,他再道:“這支簪子我可是費了好多功夫,從一個姑娘手中得到的,這位姑娘十一年前還只是個小女孩,如今已經嫁爲人婦,但當初對於你們的恩情,她可是一直銘感於心,至今都還想再來拜謝你們呢,哎呀,可惜啊,霍小姐已經不在了……”
“你——”
曲寒清的目光寒涼如冰。
齊策觀察着他的表情,問道:“那位薛姑娘就在金鼎山莊之外,你要不要見一見她?”
曲寒清冷哼一聲:“拖延時間麼?你要失算了!”
齊策尚未再說出話來,曲寒清本別在身後的刀瞬間飛出,攜帶雷霆之勢朝着齊策襲來,齊策慌忙一閃,心驚道:好快的刀!
***
山莊之中,曲寒清所佈的人聞聲而動。
那些人也是精銳中的精銳,不稍片刻就立即圍去密室附近,靈曄又搖了搖門上的鎖,依舊打不開,“該死!”他暗罵一聲,彷彿都能夠聽到四周腳步聲,他焚心不已。
按照蘭懷瑄的個性,一旦打草驚蛇,他極會劍走偏鋒令曲寒清毀掉密室。
現在這波人馬上就到,他顧不了許多了,拿起劍就砍,然而,劍捲了刃也無法砍斷那把鎖,他又用力一腳揣在門上,這個門依舊紋絲不動,可想而知,門的後面定然特別加固了。
就在這關鍵時刻,一個白衣女子忽然走到他身邊。
靈曄驚詫地看向她,那是一個面容蒼白的美麗女子,有些淡淡的憂愁,但是氣質卓絕,看她的裝束打扮,他試探道:“蘭夫人?”
女子的表情默認了他的猜測。
她對上他的眼,輕聲道:“挾持我。”
靈曄剛要遲疑,就見一隊人往這裡而來,顧不得許多,他將劍橫在蘭夫人的脖子上,那些趕來的人見到這一幕,都嚇得不敢再動。
“後退!”他威嚇道。
有莊主夫人在他手上,誰敢輕舉妄動。
靈曄挾持着蘭夫人,將她帶到了門鎖邊,正欲再試時,蘭夫人悄然從身上拿出一把鑰匙。
“試一試這把!”
這是當初她爲了救一一,趁着蘭懷瑄不備時偷印下了鑰匙的模子,在蘭懷瑄外出之際她差人去做的鑰匙,後來一一逃走後,這把鑰匙便沒有用到,想不到現今派上了用場。
靈曄轉了一下鑰匙。
鎖真的開了……
***
三長一斷的哨聲急促吹響。
正在與曲寒清交手的齊策大喜,看來靈曄已經得手了。
但他不得不忌憚曲寒清的武功,靈曄可以將地牢裡所有的人救出,可那些被囚困的江湖俠士大多傷勢嚴重,即便勉強可以對付金鼎山莊的守衛,卻也難敵半路上曲寒清的阻攔,面對得蘭懷瑄真傳的曲寒清,他們會必死無疑。
這最後一關,是在曲寒清手中的。
與曲寒清交手不到五十招,齊策已被傷到多處,若不是身穿護心甲,他不死也得重傷,他將口中一口血吐出,欲奮力再攔曲寒清,曲寒清無心應戰,飛快朝山莊之前奔去……他能想到的曲寒清定然也都想到了,他絕對不能讓曲寒清截住他們!
與此同時,靈曄駕着馬車,帶着那些重傷的江湖俠士飛奔仙雲嶺。
莊主夫人被挾持車內,金鼎山莊的守莊弟子只敢追,卻不敢下殺手,靈曄以此牽制他們,本以爲能順利到達仙雲嶺,哪料,所行不過三里路,就從天而降一個人。
曲寒清!
殺氣籠罩四野,駕車的靈曄有所察覺。
只聞“嗖”的一聲破風響動,靈曄縱身躍起,將襲擊馬腹的飛刀打偏,隨後足尖一點,再度落到了馬車上握住繮繩,控制住馬疾馳的方向——這時,齊策已經趕到。
齊策見曲寒清誓要攔路,他靈機一動,將霍小姐的遺物扔了出去。
曲寒清果然放棄靈曄,轉而去奪回那支玉簪。
齊策藉此機會,清除了靈曄身邊的那些守衛,並提醒道:“無論發生何事,絕對不要停!”
靈曄點頭,應道:“齊師兄,你放心!”
就這眨眼的功夫,曲寒清再度追隨而來,齊策飛身阻攔,一邊與他交手,一邊說道:“霍小姐溫柔善良,她的一生雖然短暫,卻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堅強,我想,這一點,你應該在一一姑娘的身上也看到了。她從不忍心傷害任何一個人,如果她知道你爲了蘭懷瑄,要對這麼多無辜的江湖俠士下殺手,她該怎樣寒心?她讓你活着,並不是希望你助紂爲虐,而是想讓你擺脫一切束縛,去替她去看一看這大千世界,去走完她沒有走完的路……”
“住口!”
曲寒清握刀的手在顫抖,瘋了一般朝着齊策的身上襲去。
齊策對上他憤怒的面容,心知自己的話起到效果,寒刃逼喉,他朝後一仰,那奪命的冷厲寒光直將半臂粗的樹攔腰截斷,咔嚓一聲倒在地上激起萬千塵沙,他被餘勁逼地退開幾步,卻繼續好言相勸道:“問星,我知道,你並非冷血無情,否則你當初爲何要放明渢和一一姑娘離開?蘭懷瑄已經不是原來的蘭懷瑄了,他如今早就爲了權利而迷失心智,他徹底瘋了,你仔細想想,他是怎樣對待步逍遙和溪飛雪的,他就是一個瘋子!”
聞言,曲寒清擡眸,正對上馬車後蘭夫人的目光。
她靜靜地坐在馬車的後面,望着他的那雙淡淡清眸,含着霧氣一般,淒涼而哀婉,又帶着痛不欲生的無能爲力——爲什麼,爲什麼連她都背叛了蘭懷瑄?
他是蘭懷瑄最愛的女人。
這些年來,他親眼看到蘭懷瑄爲她所做的種種,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到最後都變了味道?他那般折磨步逍遙,同樣也折磨溪飛雪,他用這樣殘忍的手段,讓背叛他的人生不如死,他瀉盡了滿腔的忿恨和不甘,可最終,他到底得到了什麼?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得到的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如今的他,和當初的樓主有什麼區別?
想到那些塵封的往事,他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手中的刀越來越亂,朝着拼命阻攔他的齊策而去,齊策哪裡是對手,他的身上鮮血橫流,眼見性命危殆,齊策忽然軟了聲,哀求道:“放我們走吧……否則,今天將會無數人喪命……”
“放過我們吧!”
他冷笑一聲:“放過你們——不可能!”
曲寒清軟硬不吃,看來是鐵了心要跟隨蘭懷瑄到底了!
齊策咬了咬牙。
明渢和一一還等着這些俠士去救命,事已至此,他唯有殊死力拼了!想到這裡,他與他拉開距離,迅速調整了手上的冰心弩對準了他的胸口,一邊摸出了天機閣新造的暗器,那具有毀天滅地的至寶——爲了他們共同的目標,他一樣可以犧牲!
哪料,當他的冰心弩射出時,曲寒清卻避也沒避。
只聽一聲悶哼,那飛出的疾箭射入了他的心窩,他握着箭羽跌退到了樹邊,齊策對上他暗沉的眼眸,心陡然一跳,卻因心繫好友安危,他飛快追上靈曄。
人、車……皆消散在漫天飄雪中。
滿身鮮血的傷者倚着枯樹滑坐在地,嘴角卻凝着一絲釋然的微笑。
他不可能背叛蘭懷瑄,又不忍殺害這些人,更不願意看到蘭懷瑄變成第二個天命樓樓主,他所能做的,也許便是這樣吧……他成爲他影子的這十年來,恩情早已還清,餘下的都是他所有的感情寄託,可最終,人是會變的,蘭懷瑄回不去了,他也回不去了。
或許,齊策真的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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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
如果你還活着,一定不願意再看到這麼多人因我而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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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不斷從他口中涌出。
他仰頭看着漫天飄雪,拿出別在腰側的仙夢笛。
這一夢,做得太久,他是該醒過來了……
模糊而斷續的音響起,如嗚咽哀鳴,幽幽成曲。
他們從相識、相知、相愛,到攜手私奔流浪天涯,那如昨日一般的一幕幕,漸漸出現在眼前……少女穿着一身淺碧色,獨立在黃昏的竹林裡,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小星……”
***
對不起,我讓你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