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 山莊裡的人都已入睡。
蘭夫人睜開眼睛,輕輕推了推身邊的蘭懷瑄,蘭懷瑄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去, 有極穩的呼吸聲傳來, 她確定他睡熟了, 於是睜開眼, 輕手輕腳下了牀。
臨睡前, 她看到他將鑰匙放在了妝奩旁邊。
她回頭看了眼蘭懷瑄,將帳簾掩起,悄悄拿了鑰匙走出內間。
沒想到她這個時候起身, 今夜值守的玉香揉了揉眼睛,想要說話, 她同樣做出了個噤聲的手勢, 朝裡面指了指, 小聲道:“我一個人出去走走,過會就回來。”
玉香向來不如碧月細心, 聽她這樣說,也就再度躺下了。
蘭夫人將鑰匙握在了寬大的衣袖中,往不遠處的耳房走去。
她怕弄出動靜來,她格外小心推開門又輕輕關上,屋中的一切被她手上的琉璃燈照亮, 她找到了白日裡見到的那張桌子, 沉了沉氣, 嘗試着旋轉了一下, 很快, 對面的牆面頓時旋轉出一道門。
一一,你就在裡面嗎?
別怕, 二師父來了!
她按住劇痛的心口,在門口邊休息了一會,才繼續提着燈往裡走去,下面正是一個極高的臺階,從她這個角度看不到盡頭,只得提着衣襬小心翼翼往下走去。
她數了一下,二十八級臺階。
走到最下面,入眼是一間極大的屋室,她駐足觀察着,發現內屋之中是懸着絲帳的雕花大牀,牀上整齊疊着幾牀被褥,顯然有人住過。而大牀前擺着一扇繡着幽蘭的描金檀木屏風,其後是罩着絲緞的桌椅,旁邊的博古架上放着許多珍貴物品,就單單是桌上那顆放置在鏤金燈罩中的夜明珠,就顯得極其奢華了,照得整間屋子珠光繚繞,華彩四溢。
是懷瑄住在這裡過嗎?
她看着面前垂落的描金錦帳,心卻止不住地加速跳動。
終於,她微微擡手,觸到帳簾,她內心極其害怕,她怕在這錦帳的後面,並不只是一一,她生怕一一的出現,只是爲了讓自己發現那些無比殘酷的真相。
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掀開了面前的帳簾。
所料不差,映入眼簾的正是一派幽森之景,她也沒有想到,蘭懷瑄會將這裡佈置成了這樣,一邊奢華燦爛,一邊陰森駭人。想必,這裡就是囚禁一一的地方。
她邁出步子往前走去。
不多時,就發現她斜對面的大牢之中,似乎被困着一個長髮女子。
她捂住疼痛難忍的心口,重重喘息了兩聲,慢慢往前走去,不知道爲什麼,她的腳步變得如此沉重,這短短的距離,她彷彿走了很久很久,就像在死亡的旋風前不斷地掙扎,心中有聲音在告訴她,不要去,不要去,可是,她咬緊牙關,還是逆風前行。
終於,她渾身顫抖地立在了那間大牢面前,朝裡面伸出蒼白的手。
“一一,是你嗎?”
被囚禁在大牢中的少女渾身一震,立即轉身背向她,看不見的是她此刻滿臉的淚痕。
“一一,你爲什麼不說話?是不是還在怪師父?”
見裡面的少女身子在不斷抖動,她知道那是一一在啜泣,淚也止不住般從臉頰滾落,她顫着手在身上摸出鑰匙,想嘗試着打開牢門。
“一一,你不要怕,師父這就將你救出去!”
鎖即將被打開,一一實在忍不住了,她哀求道:“不,不要進來,不要進來啊!”
蘭夫人將鎖完全打開,她走進了牢中,輕輕托起了一一滿是淚痕的臉,緊緊將她抱在懷中,哭道:“一一,原諒師父,都是師父不好,早就應該跟你相認的,否則也不會是今天這個結果……”她摟住一一不斷顫抖的身體,撫摸着她的頭髮,就像當初她第一次見她時,緊緊將她抱在懷中時候的樣子。
“你的手……”她看到了她受傷的手腕。
“不,你認錯人了!”一一卻用力推開了她,冷淡道。
蘭夫人跌坐在地,她錯愕地看着面前狼狽的少女,痛苦道:“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我怎會認錯人?”
“一一,我知道你會怨我,可是,師父也沒有辦法,我一個將死之人,何必要與你相認再讓你傷心……”她痛苦地閉上眼,“是我不該拋下你的。”
“一一,原諒師父好不好?”
思念多年的二師父就在面前,聽到她這樣責怪自己,她再也裝不下去,更無法掩飾那洶涌的感情,她撲倒在她的懷中:“不不不,二師父,你不要這樣說,都怪我,是我不聽你們的話私自離開山谷,是我打擾了你們的生活,這一切都怪我!”她緊緊抱住蘭夫人,失聲哭道:“你爲什麼要來這個地方找我,我有罪,被關在這裡都是我咎由自取,二師父,我求求你,快點走吧!”
一一的焦急越發引得她疑心,她擦了擦她的臉,道:“傻孩子,我怎麼可能看着你死?”
一一凝視着面前的二師父,她的容貌還是當初的樣子,端莊溫婉,但大抵是因爲久病多時的緣故,她臉色極差,她將她攙扶起來道:“二師父,如今你已經見到我了,我在這裡很好,也不會有危險的,你快點回去吧!”
蘭夫人沒有理會她,而是注意到了她旁邊那個被囚禁的男人。
一一哭得更厲害,她立即擋在了步逍遙面前,將蘭夫人推出了大牢。
蘭夫人踉蹌退了兩步,震驚地看向那個頭髮白去了一半的男子,她又上前來,久久盯着他看,失血的脣不由自主顫抖着,很久,她才清楚地吐出了三個字:“步……逍遙……”
聽到這三個字,被囚的人身上的鐵鏈猛然一震,發出刺耳的聲音。
此情此景,一一再無法控制,跪倒在地崩潰痛哭。
就在這時,一道清晰地掌聲響起:“真是一出師徒相認的感人大戲啊!”蘭懷瑄緩緩從那間屋子裡走出來,蘭夫人驚愕地回過頭。
蘭懷瑄走到她的面前,微笑着說道:“這麼骯髒的地方,夫人來做什麼?”
蘭夫人望向他,難以置信道:“你……是故意的?”
蘭懷瑄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拽到自己面前,然後對他身後的丫鬟冷冷道:“月心,月落,夫人誤入此地,還不速速將她扶回房去!”
接連遭受打擊,蘭夫人魂不附體,任由那兩個丫鬟將她攙扶出去。
光明轉瞬即逝,大牢再度恢復幽暗和死寂。
蘭懷瑄的步子清晰地可怕,他正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就像是狠狠踩在了他們心口上,他立在了他們面前,對他們道:“是不是該感謝我的仁慈,讓你們師徒三人在這裡重聚?”
一一憤然看向他:“你好狠毒的心!”
蘭懷瑄大笑了幾聲,對步逍遙道:“怎麼樣?難受嗎?”
步逍遙看向他,本已空洞的眼中,再次浮現出深重的恨意來。
蘭懷瑄冷笑一聲:“看着你這樣痛苦,我真是,無比欣慰,呵呵呵……”
一一衝上前想跟他拼命。
蘭懷瑄只是輕輕一甩袖,就將她掀翻在地,他看向一一,如看着一條卑微的可憐蟲,譏諷道:“珍惜你的命吧,要是你死在你的好師父面前,他豈不是更要痛苦千萬倍!”
“你!!!”
***
蘭夫人怎麼回來的都忘記了。
她坐在柔軟的牀上,茫然看着自己的臥房,忽然覺得這一切好陌生,一股鋪天蓋地的恐懼籠罩在她心間,她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這種恐懼,足以令她整個人都不斷顫慄。
過了不多時,蘭懷瑄回來了,他坐在了她的身邊。
見她渾身發顫,蘭懷瑄溫柔地將她環住,邊問道:“怎麼了?這麼冷?”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平靜的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爲什麼?”她望向他。
“刀狂是江湖通緝要犯,是我留了他一命!”蘭懷瑄的下頜抵在她的肩上。
“爲什麼不告訴我?”她推開了他。
“告訴你?”蘭懷瑄冷笑一聲,“好讓你去救他?”
“你……”
“不用急着否認。”
“就看今天發生的吧,呵,我也知道,這些年來,你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即便是他將你傷到如此地步,你依然還是對他念念不忘!”他說着,眼裡恨火燃起,“可是,你能原諒他,我卻不能!”
“所以,這從頭到尾,都是你在試探我?”
蘭夫人的心一點點落了下去,見蘭懷瑄並不否認的樣子,她也冷笑一聲:“你既然這麼恨他,爲什麼不直接殺了他?”
“殺他?那真是太便宜他了!”蘭懷瑄咬牙切齒,“我要他生不如死!”
“你!!!”她憤怒地對上蘭懷瑄的眼。
“收起你的怒氣!”蘭懷瑄轉了語調,“這些年來,我從未虧待過你!”
是啊,蘭懷瑄這些年來待她極好,在她病重的時候,幾乎是日夜陪伴在她身邊的,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忍住心中的痛苦和憤怒,也好聲好氣道:“好,你恨他便算了,可是一一呢,她只是個無辜的孩子啊,你將她抓來做什麼?懷瑄,你放過她吧!”
“放過她?我爲什麼放過她?”
蘭懷瑄的反應讓她的心一點點寒了下去。
“你口口聲聲說她無辜,讓我放過她,她難道比我們的孩子還重要嗎?”蘭懷瑄看向她,目光中有些哀涼的意味,“是因爲,那丫頭是你與步逍遙教出來的吧!”
“孩子?我就知道你對那件事耿耿於懷,那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骨肉啊,他在我肚子里長大,失去他,我不痛苦嗎?”聽他提起孩子的事情,蘭夫人淚流滿面。
“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是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是,這都是我的錯!可這與一一又有什麼關係?你常說我放不下過去,難道你就能放下一切成見嗎?”
“成見?”蘭懷瑄冷哼一聲。
“在他們沒有出現之前,對,你是放下了一切,但自從那個丫頭出現之後,你是怎樣的?時時刻刻牽掛着她,恨不得能去找她,你雖然沒有說,也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步逍遙,但在你的心中,是不是根本放不下他?”
“步逍遙步逍遙,你知道,我根本不想再聽到這三個字!”
“不想聽到?是你怕自己控制不住會想他對吧?可見,我終究是個外人!”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蘭夫人也覺得可笑。
“不過,你不用再想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這輩子只能留在金鼎山莊,即便是死,也只能葬在我身邊!”蘭懷瑄的語氣和情態是她從未發現過的陌生。
她看向他,哀慼道:“真是可悲,這些年來,我發現,我竟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是嗎?”蘭懷瑄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
“你有將全部的心放在我身上過嗎?”
蘭夫人看着這張熟悉的臉和陌生的眼神,心彷彿跌入了深淵,她到底是不瞭解他,還有多少事情她是不知道的……可是,她的確太過大意了,這些年,都是蘭懷瑄爲她在付出,她卻忽視了許多,想至此處,她心中又生出悔恨之意來,她緊緊抱住他道:“懷瑄,是我對不起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蘭懷瑄回抱住她:“你知道,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所以,你只要忘記今日看到的一切,忘記他們,你還是那個尊貴的莊主夫人!”
“忘記?”蘭夫人猛然擡頭,對上他冷漠的眼,“你還是不肯放過他們?”
“他們是江湖通緝要犯,要我放過他們?絕無可能!”蘭懷瑄說的十分堅決。
“懷瑄,不要讓我恨你啊!”蘭夫人退了兩步。
“你竟然對我說出‘恨’這個字,你想爲了他們,與我決裂嗎?”蘭懷瑄悲哀地大笑起來,“若不是今日發生的一切,我還真不知道,我這些年來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笑話!”
“笑話?是麼?”蘭夫人的心一點點浸入冰水之中,寒的徹骨。
“難道不是嗎?”蘭懷瑄狠狠看向她。
“算了,你愛怎麼想就怎樣想吧……”蘭夫人無力地在牀邊坐下,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算是默認了,對嗎?”見她連辯解都不願意,蘭懷瑄失望地拂袖而去。
“呵呵呵……”蘭夫人悲笑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