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十分寒冷,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吳氏兄弟來了一次平城。在楊沐的記憶裡,自打吳嚴落水之後,這三兄弟就很少一起行動了,常常是吳嚴往自己身邊湊,而另外兩個則和他們本家兄弟一起玩。
“楊沐,我們來看你了!”第一個衝進賬房的是吳嚴,厚厚的布簾子被掀開了,一股冷風從外面捲了進來。緊跟着吳嚴進來的還有吳寬和吳慈,他們三個都穿了狐狸毛邊的披風,今年冬天格外冷些,南方也流行起了狐裘,吳家經營的範圍就有這些,所有貨物都是經了楊沐的手的。
楊沐放下手中的毛筆,搓了一下有些冰涼的手:“大少、二少、三少,你們來了啊?”將手放到手邊哈了一口氣,然後去取火爐上放着的水壺,每人倒了一杯熱茶。“天冷,喝杯熱茶。”
“那麼生分幹什麼?叫什麼少爺,做了我家的賬房先生,難道就要我們叫你楊先生?”吳嚴不滿地白了一眼楊沐。
吳寬也附和:“就是,還是像以往一樣叫名字吧,不然太生分了。”吳家雖然在外頭有不少鋪子,但是重心還是放在家裡的水田和水塘上,吳寬是長子,偌大的家業將來還是要靠他來支撐,所以放他在基層磨練,從最基本的收租學起。吳寬這一年押送貨物來過幾趟縣城,與楊沐倒沒有先前的生分。
“呵呵,那我就不拘禮了。這次你們是送蓮藕上來的?”冬天是產藕的季節,不僅賣藕粉,也賣鮮藕。
“是啊,天實在是太冷了,好多地方都結了冰,這一批鮮藕來得真不容易。”吳嚴答。
“楊沐,我還惦記着你的桂花糕呢。”說話的是吳慈,他今年過了童生試,秀才沒考中,準備明年繼續考。
吳嚴笑起來:“三弟吃了大哥帶回去的桂花糕之後,念念不忘至今呢。都多大的年紀了,還像個小孩子一般貪嘴吃。”
楊沐也笑起來:“桂花糕沒有了,桂花糖還有一些,我去後面給你們拿。”
吳嚴叫住他:“等下,楊沐,我們好不容易來一回,你給我們做頓好吃的唄?”還拿眼眼巴巴地望着楊沐。
這讓楊沐想起了伸着舌頭等着吃肉骨頭的狗來,不由得撲哧一笑:“好,一會兒我跟劉嬸說聲,晚上我下廚給大家做飯吧。”吳嚴見他答應了,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吳寬和吳慈狐疑地對視了一眼:楊沐做的飯真有那麼好吃嗎?
晚上楊沐置了一大桌子菜,一鍋豬蹄燉藕,一隻荷葉蒸雞,一碗糖醋排骨,一尾紅燒鯉魚,還有一些炒菜。桌子中央還擺着一個鋥光發亮的銅火鍋,紅彤彤的炭塊在爐子底座裡燒着,乳白色的高湯在四周翻着滾,熱氣騰騰的,桌子上擺滿了切好的菜,豬肉、牛肉、魚、雞肉,還有藕片、蘿蔔、各式青菜等,勾得人食慾旺盛。天色昏暗,大雪還在簌簌有聲地飄落,外面行人稀少,街道上、院子裡、屋頂上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白色的清明窗紙透射出暈黃的燈光。桌上菜散發着濃郁的香味,白色的熱氣裊裊上升着,看得人心裡暖融融的,窗外的寒意都自覺地退卻了。
“楊沐,這全都是你做的?”吳寬和吳慈沒有吃過楊沐做的菜,顯然有些難以置信。
“嘿嘿,大哥三弟,你們沒見識過吧?楊沐的本事多着呢,來來來,大家一起坐。”吳嚴率先入了座,招呼衆人,非常有主人的自覺。
“那我們就沾三位少爺的光,嚐嚐小楊先生的手藝。”蔣管事和幾位夥計都落了座。
“楊沐,嬸子呢,也一起來吃飯啊。”吳嚴問還在不斷忙碌的楊沐。
“哦,我娘已經吃了飯了,她就不來一起吃了。”
吳寬說:“那怎麼行,大家一起吃飯才熱鬧嘛。”
“呵呵,天太冷了,我娘挨不得凍,早用了飯上牀休息了。”
吳寬說:“這樣啊,那你也趕緊來坐吧,別忙了。”
“好,就來。”
一羣人圍坐在桌前,也沒有主僕之分,大家吃着熱氣騰騰的暖爐,喝着酒、吃着菜、聊着天。“楊沐的手藝原來這麼好,這個好吃,這個也好吃,全都好好吃。”吳慈大概天生也是個吃貨,一碰到好吃的就語無倫次了。
大家都被他的話逗笑了,蔣管事接話說:“楊沐真是個樣樣都拿得出手的人,不僅賬目管理得好,飯菜也做得好,還是個極其孝順的孩子。人說久病牀前無孝子,其實不然,蔣叔這一年看他照顧母親,每天都樂呵呵的,毫無怨言,實在令人感動和敬佩。來,楊沐,蔣叔敬你一杯!”說罷端起酒杯,在楊沐的杯子上碰一下,自己全喝乾了。
楊沐連忙端起酒杯:“承蒙蔣叔關照,太擡舉小子了,我也幹了。”
一時間大家都來敬楊沐的酒。吳嚴忙站起來:“大家慢來,我看楊沐也不太勝酒力,不如我們大家一起敬他一杯吧。我們不說別的,就爲感謝他今晚爲我們做了這樣一頓豐盛的美味。”大家都附和說好,然後紛紛將酒杯喝乾了,楊沐也只得喝了這杯酒。一時間觥籌交錯,一頓飯吃得和樂融融,酒足飯飽。
人散了之後,楊沐穿過走廊回自己的房間。喝了點酒,又吃了暖鍋,人有點熱乎乎的,頭又有點昏沉沉的,被冷風一吹,到是清醒了不少。雪依舊在下着,風裹着雪花無序地飛舞,有不少被吹到了走廊上,很快又化了,風中有淡淡的梅花香,誰家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有多久沒有看到這麼大的雪了?要是顏寧在,肯定會拉着自己不睡覺,陪他去踏雪尋梅吧。
“楊沐,在想什麼呢,還不去睡覺?”吳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哦,這就去,聞到有淡淡的梅花香,多停了一下。”
“是嗎?還真有梅花香呢,等明天雪晴了去看看。”
“好。我去休息了,你也趕緊回房吧,天冷,早點休息。”
“好的,明天見。”
大約是喝了酒的關係,一宿好眠,等楊沐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微紅的太陽光打在白色窗紙上,顯出融融的暖意。楊沐很久沒這麼晚起來了,他想起母親早該起牀了,連忙起來,到母親房裡一看,她已經在牀上坐着了,看他過來,笑着問:“昨晚喝了酒,今天沒有頭痛吧?劉嬸來過了,我已經解溲了。”
楊沐給母親做按摩雙腿:“不痛,昨晚喝得不多,睡得倒是很好。”
“外面的雪很厚了吧?”
“嗯,昨晚下了一整晚,現在放晴了。怕有齊膝深呢。”
楊母奇道:“是嗎?我長這麼大,也只見過兩回這樣大的雪呢。”
“那一會兒我推娘去門口看看,”說完又嘆了口氣,“要是孃的腿好了就好了,就能去雪地裡站一會呢。”
楊母知道兒子孝順,伸手拍拍兒子的手背:“你幫娘多踩一會。”
待都收拾好了,楊母將母親推倒門口,打開門:“娘,您看,好厚的雪呢。”
楊母往外一望,嗬!果真是很厚,滿目所及,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房頂上的雪像一層厚厚的棉被,清晨的陽光照射在房頂上,顯出一層淡淡的粉色;桂花樹頂了一頂厚厚的白帽子,墨綠的樹葉被遮得不見幾分顏色;院子中間被掃開了一條通道,其他的地方全都潔白如銀,令人不忍破壞一絲一毫。
楊母看了一會,說:“這麼厚的雪,咱家的豬圈會不會被壓垮了啊?”
楊沐安慰母親:“娘,不用擔心,等年關了,咱們就回去,豬圈壞了也沒關係,以後要用的時候再修。”儘管差不多一年沒有回去了,但是母子倆還是決定回去過年,按楊母的話,楊沐的爹和祖宗們都不知道他們搬到縣城了,一家人沒法團圓。
“娘,給您!”楊沐從外面團了一個雪團過來,遞給母親。
楊母笑着接過來:“傻孩子,娘一把年紀,哪裡還玩這個。”
“娘,下雪了,不摸一摸,怎麼能算下過雪呢?”
楊母拿着雪團,冰冷沁涼,是冬天的感覺,冷在手裡,卻暖在心裡。
過了一會,楊沐又提了火籠過來,拿走了母親手裡的雪團:“娘,摸一下就好,別凍着手了。”又將母親身上蓋着的被子掖好,然後推着母親去吃飯。
楊沐在飯桌上遇到了吳寬和吳慈,卻沒見到吳嚴,心下奇怪,問了都說不知道去哪了。吃過飯,又將母親送回房裡,將屋裡的火盆生得旺旺的,這纔去賬房忙碌,賬房賬簿繁多,爲了安全,都不敢生火盆,只有一隻燒水的小火爐,楊沐怕母親着涼,便讓母親呆在後面廂房裡,一有事便拉鈴鐺。這種大雪天,上門的顧客不會很多,但是接近年關,所有賬目都需要清算,他的事情極其繁多,甚至都需要挑燈夜戰。一擡頭,居然發現賬房的書桌上放着一枝紅梅,插在一個青花小口頸瓶裡,梅花欲開還閉,散發着淡淡的幽香,花瓣上還沾着水珠,大約是雪融化後留下的,極其嬌豔欲滴。楊沐心情大好,開了櫃子拿出賬簿,擺好算盤,開始算賬。
“怎麼樣?驚喜吧?”吳嚴掀開布簾,走了進來。
“呣,不錯。你去摘的?”
“是啊,我一大早就循着花香,尋到了一處極漂亮花園,園子裡的紅梅正好伸出牆來,紅白相映,真是好看,我便去跟人討了幾枝來。漂亮吧?”吳嚴一臉得意。
楊沐笑了,難得他起得那麼早,便好好誇了幾句。吳嚴越發輕飄飄起來:“別算了,我們去打雪仗去,還堆個大雪人。”
楊沐看着一大堆賬本,哭笑不得:“我的公子爺,你沒見我還堆着這麼多賬簿呢。你去找你的兄弟一起玩吧,我沒工夫。”
吳嚴看了一下那堆賬簿,嘟囔一句:“難道就不能歇半天?”
楊沐說:“昨天已經歇了半個下午了,我還不抓緊時間算完,就沒法回家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