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就到了杏榜放榜的日子。這一天京城顯得格外熱鬧,到處都是敲鑼的、打鼓的、歡呼的、嚎哭的,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顏寧一早就被吳嚴拉着去等放榜了,按顏寧的脾氣,他是不願意去的,人太多,怕踩腳。但是吳嚴說:“我是考不中的,但是得去見證你中貢士的重大時刻。”於是兩人帶着弄墨夾在人堆裡,被一羣平時看起來一派斯文的舉子們推來搡去,形容極其狼狽,顏寧叫苦不迭。
吳嚴也被擠得不行,便與顏寧退得遠遠的,讓弄墨一個人在裡邊等。可憐弄墨才十四歲,還沒發育的小身板在一羣大漢中差點被擠成肉餅,他好不容易從人堆裡奮力游出來,滿臉狂喜,舉着雙臂跑過來,嘴裡高呼:“中了,中了,少爺,你中了!”
“啥?!!”吳嚴腦子一瞬間有點短路,整個人怔愣住了,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中了?!”
顏寧好笑地看着他:“對,弄墨說你中了。”
吳嚴抓着弄墨的肩膀一頓猛搖:“你說什麼?我中了?可是真的?多少名?”
弄墨被搖得有點暈:“是真的,少爺,你中了第二百九十九名!”
“噗——哈哈,”顏寧笑得打跌,“萬年榜尾啊,哈哈哈!”
吳嚴掐掐自己的臉,難以置信地說:“我真中了?我祖宗難道真從墳頭裡爬出來了?”又想起什麼來:“那顏寧呢?”
弄墨遲疑了一下:“我沒看見顏公子的名字。”
“那怎麼可能?!你是不是看漏了?”吳嚴根本不相信。
顏寧也有些意外,自己不說頭幾名,但錄取三百名貢士,總還是有份的吧。
正想着,那邊人羣又在涌動:“來了,來了。”又有公人捧着杏榜來了,原來是前六名的中試者名單還未公佈呢。
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等着放榜的人將名字一個個謄錄在榜單上,錄榜人抄一個,大家就念一個。“吳州省菁州曲縣顏寧。”果然在倒數第三個聽到了顏寧的名字。吳嚴和弄墨都鬆了一口氣,彷彿顏寧若未被錄取,那就是他們的錯。顏寧笑了笑,這纔對麼。回頭叫那一對還在陶醉中的主僕:“走了,回去了。”
這一整日吳嚴都有點不在狀態,整個人都傻了一樣,坐在那裡只知道咧着一張嘴,看誰都笑嘻嘻的。顏寧嚇唬弄墨:“完了,你家少爺中了貢士,還沒做官呢,人就高興得變傻子了,看你怎麼回去跟你家老爺夫人交代。”
弄墨一聽,急得要哭,忙去叫吳嚴,但無論說什麼,吳嚴都歪着頭咧着嘴,露出一副傻兮兮的笑臉,說什麼都答“好”。顏寧實在看不下去了,當着弄墨的面又不好打得,於是在他耳邊大喝一聲:“你再不來,醬肘子就吃光了!”
吳嚴一個激靈:“哪兒,哪兒?醬肘子在哪呢,給我留點!”
顏寧哈哈大笑,弄墨也被他弄得破涕爲笑,擦乾了臉上的淚花:“少爺,你好了啊?你要吃醬肘子我去給你買。”
吳嚴說:“好,還要燒鵝,還買點糖炒栗子。”
弄墨看他少爺好了,哪裡還顧得上麻煩,忙不迭地答應下來,蹬蹬蹬跑出門去了。
顏寧翻翻白眼:“吃貨一個!至於嗎你?”
吳嚴得意地笑:“中了貢士,買幾個好菜獎賞下自己,這難道不應該?”
接完報帖,顏寧和吳嚴寫了信回去報喜,然後安心等待殿試。
殿試是由皇帝親自出題,並親臨殿廷監考的,只有一道策論題。三百個新科貢士,在太和殿大殿前烏壓壓坐了一地,遠遠地看見一個穿明黃袍子的人進了殿,禮部官員率領大家跪拜迎接,山呼萬歲。然後殿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離得遠,也沒聽清楚,試題呈下來,大家開始答題。讀書人眼睛多半近視,那皇帝老兒什麼樣子,也沒幾人看清。有那外強中乾的,頭一次見天顏,腿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冷汗汩汩地往下淌,握筆的手都抖個不停,就差昏厥過去了。顏寧覺得好笑,就這個樣子,還做什麼官。
殿試的結果倒是出得快,皇帝又一次在太和殿舉行傳臚大典,宣佈三甲名單。顏寧果然被欽點爲探花郎,狀元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榜眼年紀更大一點,五十掛零了。這一甲三人,只有顏寧一人能看。吳嚴不出意外,還是三甲同進士。
一甲三人在殿下站了,皇帝老兒笑眯眯的,這探花郎果真賞心悅目,選得沒錯。當初三甲的試卷呈上來的時候,皇帝第一眼看的不是內容,而是年齡,只一個顏寧尚算風華正茂,其他兩個都是一大把年紀了。於是硃筆一揮,當場就欽點了顏寧爲探花郎。皇帝老兒是這麼想的,要是一箇中年大叔去探花,滿臉的菊花皺紋映着嬌豔的牡丹,那多煞風景。這探花一事就該少年郎去,若是相貌英俊,那就更好了,人面牡丹相映紅,那該多美啊。
瓊林宴這日,新晉的顏探花策馬在京城奔跑,尋找合適的牡丹花,大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不到一天,全京城都知道了今年出了個俊美無雙的探花郎,不可謂不出風頭。這一天,京城的豪門貴胄、中產小康人家,只要是家裡有後花園的,全都大開園門,恭候探花郎的大駕,那些足不出繡樓的深閨小姐,全都下了樓,在自家花園溜達,以期能夠得見探花郎的真容。
顏寧早就盤算好了,花落誰家都有話題,最好是找一家沒有待嫁閨女人家的花園,或者直接去皇家園林就更好了。沒想到守皇家園林的御林軍果真給面子,大開園門讓顏寧大搖大擺地進去採牡丹。這讓本來期待更多話題的京城百姓頗爲遺憾,後花園才子遇佳人是多好的話本題材啊。
瓊林宴結束,就是新科進士授職了。顏寧不出意外,授正七品翰林院編修。吳嚴是三甲同進士出身,被授以益州南縣知縣,任職之前允許回家省親,然後直接去任上。顏寧授了翰林院編修,因本朝翰林院地位頗高,故待遇也極好,甫一上任,就給分了一個小小的二進院落。吳嚴是外官,沒有這個待遇,就跟着住到顏寧家了。
“真羨慕你還能回家一趟。”顏寧收拾手邊的東西,都是給家裡人捎帶的禮物。
吳嚴白他:“得了吧,誰不知道京官是最好的。再說你每年不也是有省親假的。”
“省親我看就算了吧,一來一回兩個月的時間,誰給我放那麼久的假?”顏寧嘆口氣,接着壓低了聲音,“伴君如伴虎,這京城未必就是好地方。我也沒什麼遠大志向,要做什麼千古名臣,若不是爲了……”說到這裡就頓住了。
吳嚴追問:“爲了什麼?”
若不是爲了實現楊沐的理想,我纔沒那麼大的志向去做官呢。這話他當然不會和吳嚴說。“沒什麼,這官場上全都是須溜拍馬的人,京城尤甚,要想升官,就得學會須溜拍馬。稍不留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吳嚴也嘆氣:“是啊,要不是爲了逃婚,我纔不來考這勞什子會試呢。我家家大業大,做一個閒散鄉紳,豈不是逍遙快活?不過我比你好點,在蜀州那個地方,天高皇帝遠的,只要不出大婁子,安安穩穩能做上好幾年,然後等回京述職的時候,想法子調回我們吳州去,要能回平縣那是最好了。我一輩子啊,就準備在那呆了,還是老家好啊。你啊,自求多福吧。”說罷拍拍顏寧的肩。
顏寧垮着一張臉:“我也呆着吧,要是有機會做外官,我也出去。實在不行,我辭官歸田去。”
吳嚴想起自己那年秋天幫楊沐家收稻的經歷來,嘻嘻笑道:“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會種田麼?”
顏寧還真沒種過田,他一梗脖子:“不會,我不會學啊?再說,有田野未必就要自己種吧,你家的田難道都自己種的?再說了,楊沐說了,有他一口吃的,就餓不着我。”
吳嚴摸摸鼻子:“那倒也是。不過楊沐真跟你這麼說過?”
顏寧不回答他,給了他一個錢袋:“這是我剛領到的安置費用,你幫我帶給楊沐,說是我資助他做生意用的。”
吳嚴接過錢袋,掂了掂,總有十幾兩吧:“你的安置費纔多少?怎麼有這麼多?楊沐要做生意,我怎麼不知道,他不是給我家做賬房嗎?”
顏寧說:“這是我剛領的安置費加上我從家帶的未用完的銀子。你是楊沐的朋友,難道要拘着他在你家幹一輩子賬房?他孃的病,光靠那點錢怎麼治得起?他遲早是要自己出來做生意的,你回去也跟你爹通個氣,省得你家老頭認爲楊沐不識好歹。”
吳嚴沉默了,要不是楊母的病,楊沐只怕這時候跟他一樣在京城考進士做官了。他才華橫溢,不是普通人,定然不可能給自家做一輩子賬房,遲早是留不住的,不如趁早放他去做自己的事。於是點點頭:“我知道了,回去就跟我爹說。”
顏寧說:“你放心,楊沐人厚道,定然不會拆你家的臺的,他肯定會避開你家的生意。”
吳嚴說:“這個我信,不過就算是不避開,也沒多大關係,我家又不專經營一間鋪子。你放心吧,我回去好好跟老頭子說說。”
“就算如此,楊沐也斷不可能做對不起老東家的事來。”
吳嚴又想起一件事:“你把錢都拿給楊沐了,自己夠花嗎?”本朝官員俸祿實在不算多,就那點銀子,在京城這地方,也就剛剛夠吃飯而已。
顏寧笑一笑:“起碼住房子還不花錢,我一個人吃喝也就夠了。”
吳嚴說:“總還是要個洗衣做飯的人吧,你現在是朝廷官員了,要是有個同僚來串門,看着都不像。”
“那個晚點再說,萬事開頭難嘛。”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個語句不通順的,修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