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嚴非常驚奇:“你要回楊村過年?”
“是啊,我和我娘覺得這裡終歸不是家,年還是要在家過的。”
“可你家的房子這麼久沒人住,還能住人嗎?”
“怎麼不能,我提前託隔壁的楊大伯幫我們曬被子、打掃房間了,回去收拾一下就能住。”
“回去過年也好,我好去你家蹭飯吃。”
“說的什麼話?放着你家的山珍海味不吃,倒要去我家蹭飯。”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沒什麼意思。再說了,山珍海味再好,也做不出你家常菜的美味來。”
“多謝擡舉,到時候自備菜蔬,我家菜園子裡只有草,沒菜。”
“成,到時候我自帶材料,借你家的鍋竈打平夥。”
“好了,可以走了吧,我要做事了,去玩你的吧。”說完便將吳嚴轟出去了。吳嚴摸摸鼻子,出了賬房的門,這裡沒火盆,還真夠冷的。
年末追債討債,這已經是一個老傳統了。楊沐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忙得有些焦頭爛額,需要打發來結賬的人,也需要安排人去收賬,覈算賬目、錢數,每天銀票、銀錠、銅錢流水價地從手中流過,初時真覺得被晃花了眼,他哪裡見過那麼多錢啊,後來漸漸麻木了,就當成自己小時候玩的泥珠子,只是在數數,覈對數字罷了。直忙到臘月二十六,東家才放了他的假,鋪子裡還未關門,但是已經不是他的事了。母子倆趕忙去買了一些必須的年貨,緊鑼密鼓地登船回家,一同回去的還有楊林一家三口。
楊林的兒子小楊昭已經滿了週歲了,正是牙牙學語階段,逗起來特別好玩。楊母抱着那個粉團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喜歡,每次楊林帶過來看她的時候都要抱上好一會,楊沐知道母親想抱孫子了,內心不由得不安,因爲他根本就沒有娶親的念頭。
回到家裡,一年沒住的房子顯現出頹敗與孤寂,但是到底還是自己的家,令人親切而安心。楊大伯已經幫忙將院中的雜草全都除去了,楊大娘將屋裡的衛生也打掃過了,被褥都曬過了。楊沐手腳麻利地將臥房收拾出來,安頓好母親,然後去廚房收拾,儘管回來的時間只有幾天,但也得吃飯,最重要的是得過年啊。
幸好年前的天氣極好,連着好幾日都是晴天,適合灑掃。楊大娘早就幫他們準備好了許多東西,柴、米、油、鹽、菜等都不需要自己去張羅,年貨尚不齊全,需要上集鎮去買。待淡藍色的炊煙從屋頂上飄出來,這個家才重新有了煙火氣,也漸漸恢復了生氣。
後院池塘邊上的那株柳樹經過一年的生長,已經有一人高了,且枝條繁密。楊沐看着它,雖然無人管照,一旦紮下根,有了雨露和陽光,就能頑強地生長。就好像自己對顏寧的感情,雖然從未刻意去澆灌,卻在心底長成了一棵紮在骨肉裡的參天大樹,這一生,恐也無人能夠撼動了。
吳嚴果然拎着蔬菜肉魚肉來混飯吃。楊沐有點哭笑不得,他當時不過是說笑而已,吳員外在楊沐回家過年的時候包了一個大紅包,幾有他一年工錢的收入之多,所以吳嚴吃幾頓飯還是吃不窮他的。更令他覺得無語的是,吳慈也常常跟在他二哥的屁股後頭來蹭飯。楊沐取笑:“難道真是別人家的飯菜格外香?”
吳慈說:“之前那麼多機會都沒把握,實在有些虧,而今抓緊時間補上。”
楊沐:“……”這年頭饕餮之徒格外多。
過完年,楊沐帶着母親又回到平城,日子依舊忙碌而充實。他從家裡帶了些南瓜子,在院子的一角灑下種子,到了夏天,他們便有了一個瓜棚,晚上常在瓜棚下納涼,聽蛐蛐兒唱歌,看流螢如明星一般從夜空中劃過。楊沐還尋了一口大缸,像當年在私塾裡種荷花一樣,放進去幾段藕,果然也長出一缸荷花,夏日裡荷香陣陣,令人心靜神寧,彷彿又回到了蓉鄉。
這一年楊沐十八週歲了。吳家的長子吳寬春天完了婚,親事是早定下的門當戶對的小姐。吳嚴推說要專心讀書,潛心舉業,揚言說不考取功名就不成家,死活也不同意家裡給他訂親。倒是楊母,看着兒子一天天成人,這人品才貌樣樣俱佳,偏生沒有媒人上門提親,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兒子,不由得心急如焚。
楊沐勸母親:“娘不用着急,您兒子我還年輕着呢,您要安心養病,等您病好了,什麼樣的媳婦我娶不到?”楊母被兒子逗得笑了起來,纔沒那麼心急。
讓楊沐掛心的事有二:濟安堂石大夫的小叔依舊沒有回來的消息,顏寧今年秋天要參加鄉試了。儘管知道顏寧是胸有成竹的,但也難免擔憂,顏寧才華橫溢,但性情太過跳脫,不拘小節,過於率真,並不適合爲官。若是能進翰林院,也許可以避免那麼多複雜的人際關係,楊沐在心裡默默地想。
八月,天氣依舊酷熱難當,三年一度的鄉試在秋老虎的肆虐中拉開帷幕。全國各地的秀才都往各省府匯聚,吳嚴已經在一個月前就去了省府菡城,這次隨行的除了蔣管事,還有他家的書童弄墨。考試那九天,平城一直都沒下雨,楊沐心裡的火如秋茅着火一般旺盛,急得嘴角長了好幾個泡。天氣如此炎熱,他一方面擔心顏寧人在考場,每場一考就是三天,且三天不能出考場,三場下來,恐怕熬得人都要虛脫了,一方面又擔心他耐不住性子,胡亂塗畫幾筆就草草交卷了。
萬幸的是八月初八菡城下了一場小雨,這場小雨掃去了不少暑氣,顏寧拎着籃子在習習涼風中入了考場。他倒是沒有馬虎對付,因爲記着楊沐說的,要連他的份都一起考了,他又豈會馬虎呢。因爲不準提前交卷,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待文章都構思好了,便奮筆疾書,然後再斟酌推敲一番,謄抄好,又躺下睡覺,等着交卷。
終於熬到八月十七,三場考試都結束了。顏寧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租住的小院,倒不是考試傷神,而是號舍裡的牀既窄又硬,硌得渾身痠痛,飯也不吃,倒頭便睡。一氣睡到第二日近午,實在耐不住腹中飢餓,才爬起牀來。洗漱完畢,出了小院門,去旁邊的麪攤叫了一碗餛飩麪。
正吃着,就聽見有人在叫:“顏寧,可算找到你了。”擡頭一看,正是吳嚴,一手搖着紙扇走過來。
顏寧與吳嚴交情素來不太好,便淡淡地說:“是你啊,吃了沒?一起用飯?”
吳嚴走過來坐下:“你這是吃的什麼飯?早飯又太遲了,午飯還不到時間。”
顏寧面無表情地說:“早午飯。”
吳嚴一臉玩味地笑:“你不會睡到現在才起吧?我趕早去望月樓吃的水晶蒸餃,皮薄餡兒大,蝦仁餡的,味道真是太絕了。”
顏寧死命地嚼嘴裡的餛飩,暗地裡翻了個白眼:怎麼沒撐死你。吳嚴側身打量了一下身後的小院:“你就住在這裡,這也太偏遠了點吧,我以爲你至少也要住在解元樓的。”
“住在解元樓裡就是解元了?”顏寧兀自低頭喝麪湯,他來得晚,靠近考場的客棧小院都住滿了,便只好找了一家偏遠的院子,不過偏遠也好,勝在清淨。
吳嚴打個哈哈:“那倒不是,就是不太好找。楊沐託我給你捎了點東西,本來是考試之前要給你的,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你人,現在都用不着了。”
顏寧伸了手:“東西呢,拿來。”
吳嚴說:“楊沐說都是些考場注意事項,還有他抄的一些歷年的經典文章,這考試都過了,你用不着了吧?”
顏寧的手仍然伸着:“用不着也是我的事,那是楊沐給我的,拿來給我。”
吳嚴摸摸鼻子,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和一卷紙,顏寧也不看,就揣進懷裡,然後繼續吃餛飩。
“這不是吳世兄麼?”
吳嚴回頭看,原來是同住在解元樓裡的考生,名叫樑春元的,便拱手作揖:“原來是樑世兄,幸會幸會。”
顏寧嘴角抽了一下,也沒擡頭去看。那樑春元連忙走過來,在吳嚴身邊坐下:“吳兄在此用膳?”問的是吳嚴,眼睛看的卻是顏寧,他早就看見顏寧了,苦於沒機會搭訕,正好發現旁邊的吳嚴自己認識,便忙不迭地過來了。
“不是,見一個朋友。”
樑春元直勾勾地望着顏寧:“那還不引薦一下。”
吳嚴“哦”了一聲:“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顏寧。”
顏寧感到有一道露骨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吃完最後一個餛飩,站起身來。那樑春元看清了顏寧的臉,滿臉的驚豔,連忙起身作揖:“原來是顏世兄,在下樑春元,虞縣人氏,也是這屆的考生。有幸結識顏兄,真乃三生有幸。”
顏寧又忍不住嘴抽,心想你年歲看起來至少二十七八了,還管我叫兄,未免把我叫得太老了吧。嘴上說:“幸會幸會。”擡腿便朝外邊走。
那樑春元長得油頭粉面,平時最喜流連花街柳巷,喜歡體態纖細、面容姣好的少年,看見相貌出衆的男子,就想盡辦法去結交。他家是虞縣的富戶,自幼讀書,考了十來年,才終於混了一個秀才,躋身於鄉試行列,一到菡城,便住進了解元樓。吳嚴跟他也就是隔壁房客的交情罷了,並不很熟,看見顏寧走了,吳嚴連忙跟上。
那樑春元也忙忙跟上:“二位世兄去哪?可否帶上在下。”
顏寧停下來:“我們要去拜訪一位師長,實有不便,還望見諒。”
樑春元連忙堆上笑臉:“無妨無妨,我們日後再會。”
“我們哪裡有什麼師長在菡城?”吳嚴一路小跑跟上顏寧。
顏寧不回答他,斜睨了他一眼:“你打哪兒認識的這種人?”
吳嚴苦着臉:“我哪裡認識這人,他同我住一個客棧,這人自來熟,主動跟我攀的交情。”
顏寧咬着牙斜睨他:“下次碰到他,別往我跟前領,要是再同他出現在我面前,看我怎麼收拾你!”說着屈起手指頭,作了個要鑿他腦袋的姿勢。
吳嚴連忙舉起雙手護頭:“不敢了不敢了。那咱們現在去哪?”
“去吃你說的水晶餃子。”
“你纔剛吃過餛飩,難道還沒吃飽?”
“那就先記着,中午請我去望月樓吃飯吧。”
“哦。”又想起來,“我爲什麼要請你吃飯啊?我幫你送信過來,該你請我吃飯吧。”
顏寧停下來:“你該在考前就把東西給我的,現在都雨後送傘了,難道你不該補償我一下?”
吳嚴耷拉了腦袋:“哦,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