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功迷迷糊糊遇一座大山,此山不似橫山那般低矮,而是極其巍峨,山道又極其險峻,草叢隱隱只有一條曲折山道,倒像是傳說的華山那般險。
他手腳並用,低着頭沿山道爬去,因山道險峻,不覺滿頭大汗,汗水阻滯了雙眼,他不得不停下來擦擦汗,也是休息一會,看看距離山頂還有多遠。
山頂鬱郁清翠,煙霧繚繞,高亭華蓋,殿堂樓宇無數,端的是人間仙境,高立功猛然發現,在自己頭頂不遠處的半山腰,一人身着黃袍玉帶,頭頂五色祥雲,雲隱隱有一條巨龍盤旋,見首不見尾。
高立功驚出一身了冷汗,慌忙匍匐在地,“草民高立功,叩見陛下!”
“高立功,你也有今日?當初朕落在你手,因何不施以援手?”聲音不急不緩,卻像晴天打個霹靂,耳鼓幾乎被震破了。
高立功冷汗淋漓,聽起話意,隱隱有責怪之意,“陛下,小人從來沒有見過陛下,何來援手一說?”
“高立功,你擡起頭來!”聲音不高,卻猶如一道劍氣,直衝肺腑,令高立功體內入翻江倒海般難受。
高立功擡頭一看,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高立功,你難道認不出朕了嗎?”
“你是……你是鴻基,不,是陛下!”高立功汗如雨下,他也說不清爲何如此緊張。
穿着黃袍的李鴻基,卻是不再言語,只是用手一揮,青松祥雲,華蓋樓宇,都是霎時不見,連高山也隱匿不見了,李鴻基如鳥雀般越飛越遠,瞬息只剩下一個小黑點。
高立功從半山跌落下來,身體失重,嚇得大叫:“啊……”
腦袋一偏,高立功睜開眼,“原來做夢?”但夢境如此清晰,實在蹊蹺,他伸手一摸,額頭全是汗,“難道是真的?”
高立功穩住神智,又取出一塊方巾,擦去臉的汗漬,這才站起身,抖抖皺褶的衣衫,一手提着燈燭,一手拎着酒菜,來到李鴻基的牢房前。
李鴻基已經睡下,見燈燭過來,不禁揉揉雙眼,“誰?不是已經送過晚飯了嗎?”
“鴻基,是我!”高立功在李鴻基面前停下,放下燈燭,取出燒鴨和水酒,“鴻基,怎麼樣?能坐起來嗎?”
“是立功?”李鴻基在地打了兩個滾,來到牢門前,“我說了,立功一定會來看我的,怎麼樣?帶來什麼好吃的?”
看樣子,如果不來看望李鴻基,他一定會怪罪的,難道夢境是真的?高立功坐到地,打開荷葉包裹的燒鴨,放到腿又從懷拿出兩個瓷杯和兩雙竹箸,隔着牢門的鐵柵欄,遞了一雙竹箸給李鴻基,然後拍開酒罈的封泥,給兩個杯子滿,“鴻基,我來遲了,讓兄弟在此受苦了!”
李鴻基數日不聞酒香,特別是幹荷葉包裹的燒鴨,饞得他直流口水,“立功,果然是好兄弟,”他一手接過酒杯,一口乾了,“嗯,這酒不錯,夠味!”也不等高立功說話,直接用手撕下一塊鴨腿,丟進嘴裡。
高立功陪着喝了杯,也不吃菜,只是給二人滿酒。
李鴻基喝了小半壇酒,又吃了半隻燒鴨,嘴巴這才閒了會,“立功,我這案子,啥事才能結束?我總不會在此過新元吧?”
“鴻基別急,我正在想辦法。”高立功想起了剛纔的夢境,不覺緊緊盯着李鴻基的面容,心內暗道:這樣的人,難道真是帝王之像?都說夢境是反的,難道李鴻基會成爲反賊?
不過陝西連着數年大旱,成爲反賊也不是新鮮的事,自己的舅父高迎祥是因爲吃不飽飯,已經反出安塞,活動於延慶府一代,關鍵是,他們真的成氣候嗎?大明真的氣數已盡了嗎?
“立功,你盯着我臉看什麼?我只是被晏子賓打了屁股,臉好像沒變形吧?”李鴻基舉手示意,又幹了一杯。
高立功微微一笑,也不搭話,先給李鴻基的酒杯滿,這才問道:“鴻基有什麼需要嗎?這監牢裡可不得家裡舒服。”
“嗯,監牢裡不都這樣嗎?”李鴻基想了想,“是牢房的秸草太溼了,睡在面太冷,能不能換些乾草?”
“這個好辦,你等着!”高立功將酒罈遞給李鴻基,讓他自便,自己起身,將隔壁空着的牢房裡的乾草,挪進李鴻基的牢房,又取出掃帚,將地散落的草葉掃淨。
李鴻基見酒罈已經空了,荷葉的燒鴨也吃光了,他放下酒罈,向乾草一躺,終於可以睡個可心覺了,但動作幅度過大,牽拉了臀部的傷口,不覺尖叫一聲,“哎呦!”
“鴻基,傷口還痛嗎?”高立功從懷摸出一個紙包,“看我,明明帶來了金瘡藥,這不,見着鴻基,一時忘了,來,我給你藥!”
“金瘡藥?那敢情好,”李鴻基從乾草爬過來,接過紙包,“我自己能,瘡口在屁股,不勞兄弟了。”
高立功陪着李鴻基說了大半夜的話,過了下半夜,纔在椅子打個盹,天亮換班後,他沒有立即回到自己的蝸居,而是在街頭簡單吃了包子辣糊湯,然後來到城西。
米脂城內卜卦算命的有好幾處,但最有名的是城西的這個攤點,攤主據說姓牛,有“牛半仙”之稱。
往常這裡生意不錯,但今天高立功趕個大早,加天氣已經轉寒,攤前冷清清的,高立功向牛半仙要了紙筆,寫下一個生辰八字,“牛半仙,幫我算算這個人!”
牛半仙微微掃了高立功一眼,又看了看生辰八字,“算什麼?”
“算前程!”
牛半仙眯起雙眼,先擡起左手,用拇指的指肚依次點過食指、指、無名指和小指的指肚,再換成右手,也是一樣大動作,但拇指的指肚最後停在無名指,隨口吟出一首七律:一生戎馬北國同,半世英名半梟雄;待得胡虜破關日,鏡花水月一場空。哎,可惜呀,可惜!
“牛半仙……”高立功能聽出個大概,雖然有半世英名,卻最終功虧一簣,只是“胡虜破關”是什麼意思,一時不甚了了。
牛半仙左手拇指微動,最後停在指,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嗯?怎的如此?”他擡眼緊緊盯着高立功的臉龐,看了一會,失望地搖搖頭,“這生辰八字不是你的!”
“的確不是我的,是我一個朋友的,牛半仙,怎麼了?”
“這個卦象十分怪異,怪哉,怪哉!”牛半仙皺着眉頭,既像在與高立功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怎的如此古怪?”
“牛半仙,究竟如何古怪?”
“剛纔的四句,乃是此人一生的宿命,但卦象顯示,此人一生貴不可言,究竟是什麼改變他的運程,老朽一時難以決斷,”牛半仙左右開弓,雙手都在微動,嘴唸唸有詞,最後卻是搖搖頭,似乎依然算不準運程改變的原因,“客官,你把人帶來,老朽要看看此人的面相!”
高立功心驚詫,臉卻是不變色,他微微搖頭,“此人你現在見不着!”
牛半仙放下手指,停止了推算,“這樣吧,老朽不收你的卦金,你告訴老朽,此人究竟姓甚名誰!”
“李鴻基!”
此時街的行人漸漸多起來,高立功轉身離開了攤點,牛半仙再說什麼,他根本沒聽到,他又想起昨夜的夢境,“難道……”
夜晚當值的人,白天回去是要補覺的,但高立功現在根本睡不着,他立即找到李過,二人合計一番,然後才分手回去。
此時縣衙的牢房內,刑民師爺親自去探監,他探望的乃是他最不想見到人——李鴻基。
李鴻基在大堂見識過此人,他的一番話讓李鴻基破口大罵,現在見到此人,李鴻基只當見到茅房的蒼蠅,側身躺在乾草一動不動。
“鴻基,怎麼樣?監牢裡還習慣嗎?”師爺眯縫着眼,微微躬着身子,隔着鐵製柵欄表現出一副關切的樣子。
“習慣?”李鴻基一頓腹誹,“師爺如果覺得監牢裡舒服,不妨陪小人在這監牢裡盤亙幾日,小人雖然窮困,幾頓酒錢還是請得起的。”
“鴻基說笑了,這縣衙的監牢,乃是知縣與各個師爺所設,我怎麼會待在監牢裡?”師爺微微一笑,雖然他儘量掩飾,只要用心去聽,還是能感覺到他笑意的冷凌,“鴻基打算將牢底坐穿?”
李鴻基冷冷地道:“師爺今日來,是要放我出去?”
“出去?”師爺搖搖頭,在鐵柵欄外蹲下來,放低身段,“鴻基也曾與衙門打過交道,現在宴大人未下判決,如何能出去?”
“如果小人沒猜錯的話,師爺應該是來提醒小人,如何才能讓宴大人早下判決。”
“鴻基果然是聰明人,”師爺臉盪漾着笑意,藉着微弱的光亮,李鴻基看到師爺臉的皺褶都變得光亮起來,“其實次過堂的時候,宴大人已經明示過了!”
“小人只是個武夫,一向愚鈍,請師爺再明示一遍!”
師爺的眉頭皺了一下,臉的皺紋更深刻了,他小心地說道:“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艾老爺,只要你順從了艾老爺,銀子不用還了,”見李鴻基沒有勃然大怒,師爺覺得有戲,“好男兒志在四方,只要出了獄,以鴻基這樣的人才,那還不是魚歸大海、狼行草原?不要說銀子,是婆姨也可以再娶,而且還是好人家閨女,不像韓金兒……”
“師爺,”李鴻基聲不大,卻是打斷了師爺的說話,“聽說師爺家有兩個女兒,待之閨,既然師爺看得在下,那選一個嫁給小人?當然,如果師爺對小人一片厚愛,將兩個女兒都嫁過來,小人更加感謝不盡……”
“你……”師爺老臉通紅,一下子從地站起來,“李鴻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如果不聽本師爺之言,你等着在牢度過餘生吧!”
李鴻基很想大罵一通解氣,奈何身子虛弱無力,只得揮揮手,弱弱的說道:“滾吧,滾吧,如果你要巴結那艾詔,儘管讓自己的婆姨和女兒去侍奉他!”
師爺撕下臉的僞裝,換一副猙獰的面孔,“李鴻基,你一直待在監牢,我不相信韓金兒還能逃到哪兒去,放心,本師爺會將她的肚兜還給你,讓你知道她現在生活得更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