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孫光輝、蔡克廉不由對視了一眼,兩人眼裡都滿是擔憂,王廷相以博學多才而名噪江南,以正直剛毅,嫉惡如仇而享譽朝野,可不是好對付的,他前來月港,只怕會處處壓着胡萬里。
略微沉吟,蔡克廉才道:“長青兄跟浚川公(王廷相,號浚川)打過交道?”
胡萬里微微頜首道:“南京清江口水師譁變,在下跟浚川公接觸過。”
“盛名之下無虛士,長青兄可已思慮周全?”孫光輝緩緩說道:“皇上與恩師雖然都對長青賞識有加,但各自立場不同,長青兄可的小心應對,思慮周祥。”
見他言猶未盡,胡萬里微微一笑,道:“華國兄也別藏着掖着,有話儘管直說,在下洗耳恭聽。”
“長青兄既如此說,在下就放膽直言了。”孫光輝說着看了蔡克廉一眼,這才沉聲道:“名不正,則言不順,長青兄一再強調東興港不是海賊,觀東興港所作所爲也確實不是海賊,但沒有名分,在朝廷眼裡,在官員士紳,在商賈百姓眼裡,東興港就是海賊!
其次是長青兄自身的名聲,東興港若無正當的名分,長青兄便是海賊賊首,爲朝廷官員不恥,爲士林不恥,不僅長青兄自身難逃身敗名裂的下場,亦會令長青兄祖宗親族蒙羞,而且,由長青兄一手創建的農學院亦會跟着蒙羞,彩票亦會名聲掃地,收益銳減,慈善會亦將曇花一現。”
微微一頓,他才放緩了語速,緩聲道:“長青兄建言開海。倡議三權分立,引起的爭議本就不小,若是不能爲東興港正名,必然引來滔滔罵名,所有長青兄倡議建言的條陳都將束之高閣,或是半途而廢。這些,長青兄可曾考慮過?”
蔡克廉亦頜首道:“華國兄這是肝膽之言,不說別的,長青兄若是名聲掃地,罵名滾滾,農學院一衆監生誰還能擡的起頭來?各種作物栽培推廣也必然大受影響!”
“不論長青兄是爲東興港考慮,還是爲自身,爲家族,爲皇上、恩師。爲一衆同年,爲農學院、慈善會考慮,都應該接受招安!”孫光輝擲地有聲的說道。
“不接受招安也行。”蔡克廉滿臉熱切的說道:“長青兄若是有顧慮,那就乾脆在小琉球立國!懇祈朝廷冊封!”
“對!”孫光輝接着道:“要麼接受朝廷招安,要麼直接在小琉球立國!東興港如今必須有個名分,不能再拖延!”
見二人一唱一合,連插話的機會都不給他留,胡萬里不由輕笑道:“二位年兄這是早就排練好了的吧?不過。能說出這番話來,也足見二位年兄肝膽相照。”
“得。又白費勁了。”孫光輝說着,呷了口茶,道:“咱們能想到的事情,長青豈有想不到之理,白費脣舌。”
見胡萬里不接話,蔡克廉翻了他一眼。道:“長青兄這就不地道了,咱們也是身在其中,您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總該透露一點,讓咱們心安不是?”
“喝口熱茶潤潤嗓子。”胡萬里爲二人續了茶。這才含笑道:“小琉球立國的話都敢說出來,你們兩個膽子還真是不小。”調侃了二人一句,他才含笑道:“小琉球立國不妥,還是的接受朝廷招安。”
“長青兄同意招安?”孫光輝不由大喜過望。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自從身份被揭穿之後,他和薛良輔一直都在反覆思慮、討論如何應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局面,明裡暗裡各方面都不敢有絲毫的疏忽,孫光輝二人說的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他和薛良輔早就考慮過。
名分,東興港現在確實迫切的需要一個名分,東興港要發展,僅移居災民,光發展人口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大量的引進人才,士子、工匠、商賈,東興港都需大量引進,僅靠東興港自身培養人才,這速度太慢,他等不起,也耗不起,要吸引人才,光有錢是不夠的,還需要一個名分,正大光明的名分,有了名分,也更利於他凝聚人心。
想要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除了接受朝廷招安,就是小琉球立國了,在小琉球立國,對東興港不是什麼難事,同化當地土著要時間,但要驅逐或是屠殺土著,對東興港而言,是輕而易舉之事,他隨時可以幹掉被大明朝廷冊封的幾個土著部落首領,而後上書懇祈冊封。
不過,胡萬里不想如此做,一則,他需要人口,小琉球土著怎麼着也有數萬之衆,不是小數目,二則,他也不想書些一部血淋淋的小琉球開發史。
更重要的是,一旦小琉球立國,與大明就不好打交道了,不論是移民還是人才引進都會大受限制,商貿海貿亦會受限制,更重要的是會留下無窮的隱患。
藩屬國,藩屬國畢竟不是真正屬於大明的疆域領土,大明的藩屬國衆多,最後基本都獨立出去,身爲穿越者,不能幹這種被後人戳脊梁骨的事情,而且,東興港還會迅速的向周邊擴張,接受招安,這些領土,就都是鐵板釘釘的大明疆土。
月港容川碼頭,一艘方頭平底,甲板寬敞的大沙船緩緩靠上了碼頭,一襲士紳巾服,戴萬字巾,年約五十上下,蓄着長鬚,身形碩長的王廷相揹着雙手,昂首站立在船首甲板上,看着冷冷清清的碼頭,他不由微微擰起眉頭,胡萬里明明就在月港,卻不前來迎接,擺明了不歡迎他的到來,這小子不會是真的死心塌地要做海賊吧?
上了碼頭,在嚴力的引領下,王廷相一行很快就來到洪家別院,待他哈腰出轎,候在大門前的胡萬里這才迎了上去,躬身長揖,道:“末學後進。咸寧胡萬里,見過浚川公。”
王廷相上下打量了他兩眼,這才含笑道:“長青無須拘禮。”
胡萬里也不與他寒暄,直接伸手禮讓道:“浚川公請。”
二人一路穿廊過院來到正房客廳,恭請王廷相坐了上座,胡萬里纔在下首落座。待的下人奉了茶水退出,王廷相才含笑道:“清江口水師譁變,長青仗義援手在前,又拋出三權分立在後,攪亂朝局,擾亂朝廷視線,老夫最終只落下降級罰俸,說起來還要感激長青。”
見他開口就套近乎,胡萬里不由大爲警惕。他是深知眼前這其貌不揚的老頭不是易與之輩,要敘舊,先辦完正事在說,當下便含笑道:“浚川公如此說,可就折殺晚生了。”
說着他微微一頓,直接轉入主題,道:“月港如今乃是事非之地,浚川公職責所在。不可能輕離南京,此番前來月港。可是爲東興港招安一事而來?”
王廷相從進入月港海面就感受到了東興港艦隊的強勢和胡萬里的冷淡,原本是準備敘敘舊,輕鬆下氛圍,創造一個良好的談話氛圍,不料,胡萬里一開口就直奔主題。根本不給他繞開話題的機會,這令他有些鬱悶,當下便神情一肅,直接問道:“東興港可願接受朝廷招安?”
“願意。”胡萬里毫不遲疑的回道。
見他回答的如此乾脆,王廷相不由微微一怔。東興港願意招安,見鬼,這是願意招安的態度?
胡萬里看了他一眼,才老神在在的道:“東興港雖然願意招安,不過有條件。”
有條件?王廷相看了他一眼,有條件才正常,要說沒條件,他還不敢相信,當即便微微頜首道:“有什麼條件,長青且說說看。”
胡萬里沉聲道:“一,不聽調不聽宣,東興港兵馬不受朝廷調度節制,但若大明被外敵入侵,東興港絕不會袖手旁觀,二,東興港文武官員,不受朝廷委派任命考覈升黜。三,朝廷不得插手東興港事務,但東興港每年會交納賦稅。”
聽的這話,王廷相不由一愣,這是諸侯國的待遇!胡萬里這是要將小琉球弄成一個國中之國?他當即便冷聲道:“就算是最爲強勢的諸侯國,也只是聽調不聽宣!長青這條件,皇上會同意?此先例一開,地方豈非都會有樣學樣?”
“仿效東興港?”胡萬里淡淡的說道:“浚川公別忘了,小琉球是孤懸海外,而且本就不是大明的疆域,南洋那麼多島嶼,比小琉球更大的都有,誰有能耐攻佔,而後效仿小琉球,估計皇上和朝廷都會樂意,至於大明十三省,有大臣敢效仿東興港?再說,這又不是要公諸天下,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是的,這不過是私下協議而已,王廷相暗歎了一聲,東興港雖然不聽調不聽宣,不受朝廷節制,但這小琉球本就不是大明的疆土,雖然有些過分,卻也不是不能接受,當即,他便問道:“東興港賦稅怎麼算?”
賦稅交多少,胡萬里還真沒仔細考慮過,不過,要讓嘉靖動心,顯然不能太少,微微沉吟,他才道:“東興港全部以銀元代繳賦稅,連帶月港關稅一起,每年上繳朝廷十萬銀元。”
每年十萬銀元?王廷相不由一驚,這胡萬里出手倒是闊綽,即便是江南富庶,一州縣的賦稅纔多少?別說州縣,就是一府之地,一年也上繳不了十萬銀元!微微沉吟,他才試探着道:“東興港有多少人口?”
胡萬里微微一笑,道:“東興港不徵賦稅,不指靠農民那點子辛苦錢,十萬銀元,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交納賦稅,只是爲了承認大明對小琉球的合法統治而已。”
“東興港不徵賦稅?”王廷相難以置信的問道。
“也不是不徵。”胡萬里微微一笑,道:“暫時不對農民徵賦稅而已,商貿還是要抽稅的,別擔心東興港交不出這筆銀子,東興港艦隊可不是朝廷水師,每年都是有收益的。”
聽的這話,王廷相臉色一沉,道:“東興港既然接受朝廷招安,可不能窮兵黷武,敗壞朝廷聲譽。”
“朝廷聲譽?大明在海外還有聲譽嗎?”胡萬里譏諷着道:“滿刺加被弗朗機人佔領二十年,怎的沒見朝廷諸公在乎朝廷的聲譽?”
王廷相登時爲之語塞。瞪了他一眼,便端起茶盅喝茶,喝了一口,便輕讚道:“好茶。”
“這是顧渚紫筍,價比黃金,自然是好茶。”胡萬里淡淡的道。
“顧渚紫筍。難怪香氣如蘭。”王廷相輕讚了一聲,這才含笑道:“長青小友,老夫着實不解,你說你,入仕不過五載,便一遷再遷,年紀輕輕便已官居四品,不僅簡在帝心,且還有一個對你賞識有加的首輔恩師。更難得的是你自身才幹出衆,眼界開闊,見識不凡,沉下心來,而立之年入閣拜相亦非難事,何苦要如此折騰?”
胡萬里聽的一笑,道:“恩師即便身爲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恩師有能耐打建一支強大的艦隊嗎?能攻佔滿刺加嗎?能派艦隊前往倭國。爲‘寧波爭貢’之役討一個公道嗎?”
微微一愣,王廷相才幹脆的道:“不能,不過。”略微一頓,他才接着道:“張閣老不能,但長青長袖善舞,生財有道。聚財有方,若處於首輔之位,則未必不能。”
“浚川公太高看晚上生了。”胡萬里輕笑道:“首輔之位,看似位高權重,實則上有皇上。下有六部,看着光鮮,實則苦不堪言,就好似當家的小媳婦,上下受氣。”
“你這比喻倒是新鮮,首輔有如此不堪?”王廷相輕笑道:“恩師若是聽見,非跟你急不可。”說完,他便含笑道:“如此好茶,不可糟踐了。”隨後便端起茶盅品茶,對於胡萬里的心思,他已經大致清楚了,這小子是不想受朝廷束縛,想在小琉球大展拳腳,設身處地的想,這小子的要求並不高,朝廷也是大爲受益,但問題是,嘉靖和朝廷都未必會安心,東興港對火器的研發能力和鑄造的規模,太不讓人省心了。
微微沉吟,他纔開口道:“連年災荒,地方動盪,邊疆不寧,推行新政一時又難見成效,朝廷財政已不堪重負,如今正是需要長青這等擅長經濟之道,眼界開闊,有膽識有魄力的年輕才俊,長青卻選擇蝸居東興港,難道不覺愧對皇上愧對恩師愧對朝廷和天下百姓?”
見他一頂接一頂的高帽子送上來,胡萬里不由暗笑,卻是一臉肅然的道:“小子年輕,雖做不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但身處海外,亦會爲君父,爲恩師分憂,爲大明百姓謀福祉!竊以爲,小子身在東興港,比位列朝堂更有益於朝廷和百姓!東興港不允准朝廷插手內部事務,不僅是從東興港自身的角度考慮,也是爲了做很多朝廷不能做或是做不到的事情。”
王廷相好奇的道:“什麼事情是朝廷不能做或是做不到的?”
胡萬里看了他一眼,才道:“比如建造一支強大的足以再現三寶下西洋之壯舉的海軍——就是水師!再如,組織龐大的船隊遠航,去尋找盛產金銀的美洲大陸,開闢新的航線,。”
王廷相雖然博學,但遇上胡萬里,也變成了好奇寶寶,當即便問道:“美洲大陸?在哪裡?”
胡萬里微微一笑,道:“農學院引進的抗寒抗旱高產的農作物種子,還有那些大明沒有的菜蔬種子,都是西洋的西班牙人從美洲大陸引進的,聽聞那是比整個大明疆域還要遼闊數倍的大陸,以盛產金銀而聞名西洋。”
“還有如此遼闊的大陸?”王廷相有些難以置信的看着胡萬里。
“有,確實有,而且都是無主之地。”胡萬里篤定的道。
“這些消息,長青都是從弗朗機人哪裡聽來的?”
“不錯。”胡萬里沉聲道:“弗朗機人多是教民——基督教教徒,一般不會撒謊誆騙人。”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百年前,三寶率着龐大的船隊下西洋時,西洋人還在地中海撲騰,不敢遠航,但如今,西洋人已經遠航到了美洲,咱們卻固步自封,侷限於南洋這一畝三分地,這一百年,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和認識已經落後於西洋人了,不僅是航海技術,造船、火器、數學、地理、星曆、輿圖等各方面,咱們都落後了。”
王廷相不僅詩詞好,而且博學強記,精通經術、星曆、輿圖、樂律,對於兵事亦有獨到見解,堪稱是全才,一聽火器、星曆、輿圖都落後於西洋人,登時就大感興趣,當即道:“長青可有西洋人這些方面的論著?”
“已經委託弗朗機商人收購他們的學術論著了,不過,這需要翻譯,需要的時間長。”
聽的這話,王廷相不由微覺失望,啜了口茶,他才含笑道:“難怪長青眼界開闊,原來是跟弗朗機人早有往來,當初倡言月港開海,也是出於這種緊迫感?”
“不錯,有生之年,晚生一定要促成大明開海。”胡萬里信心滿滿的說道。
“禁海是太祖定下的方略,已經沿襲百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廷相說着輕嘆了一聲,道:“還是說說東興港的事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