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看了一眼夏言,王廷相又低頭看向棋盤,但心思卻根本不在棋上,他雖然不清楚東興港在其他地方是否還設有鴿信通訊聯絡點,但從東興港對朝廷的防範心態上來說,他敢肯定,東興港不會僅只在南京一處設立鴿信通訊聯絡點,說不定杭州、寧波、福州都設的有。
若是夏言此時就開始調動南直隸、浙江的水師,極有可能會驚動東興港,那會是什麼結果?王廷相盯着棋盤,一言不發,心裡極其糾結,他極端不喜歡朝廷這種無情無義的做法,也不願意朝廷與東興港開戰,一旦開戰,絕對是兩敗俱傷的下場,到時候,遭殃的就是東南沿海數省。
出言提醒,夏言未必會相信,多半會以爲他是虛言恐嚇,如今閣臣方獻夫致仕,內閣就張璁、李時兩人,夏言想憑此戰功勞入閣,入閣的心思正熾烈,這時候提醒他,根本沒用,除非是胡萬里及早收到消息,推遲徵安南,這纔可能避免這一場海戰。
他這裡正想着,仲欽已是開口道:“兵者,詭道也,若能及早調集兵力,在春節至大年初三左右發動攻擊,必然能收奇效。”
夏言正自猶豫,聽的這話,不由問道:“春節發動攻擊,時間來的及?”
“來的及,不過廣東的水師怕是趕不及了。”仲欽頜首道:“福州至東興港,最多不過三日,他們若是不耽擱,剛好能夠在大年三十抵達東興港。”
大年三十,兵臨東興港,必然能收奇效,夏言也不由心動,略微沉吟,他便看向王廷相,道:“子衡兄以爲如何?”
王廷相緩緩丟掉手裡的棋子,開口道:“胡萬里如今尚在漢武港。若是事機不密,怕是適得其反。”
“一來一回,少說也的六七日光景。”仲欽不以爲意的道:“即便事機不密,胡萬里也早率大軍起航。”
“此言甚是。”夏言說着便站起身,快步轉入了臥房,不一時,便奉了一卷聖旨和一方印信出來。面南而立,一見這情形,王廷相、仲欽連忙起身跪下,南鎮撫司千戶端木堅則趕緊躬身退出,他很清楚,這沒他的事情。沒必要陪着跪。
“皇上諭旨。”夏言緩緩展開手裡的聖旨,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總鎮小琉球總兵官胡萬里,私募兵丁,假借朝廷之名,擅啓戰端,無故欺凌大明之藩屬。裹挾沿海百姓商賈,居心叵測,意圖割據小琉球,擾亂東南海疆。
福建都指揮使仲欽,出身世官,奉職勤謹,留心韜略,才略夙優、勇謀善斷。着佩徵琉將軍印,爲總兵官着禮部尚書夏言、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參贊軍務。”
聽的夏言讀完聖旨,不等仲欽開口,王廷相就沉聲道:“敢問夏大人,皇上這道聖諭可有票擬?”
一聽這話,夏言臉色就沉了下來,這不是明知故問。內閣首輔張璁是胡萬里的座師,再則胡萬里這段時間又是送銀子送火器送金礦,不說內閣,就是朝中大員。也沒幾個會贊成征剿小琉球,再說也怕消息泄露不是?
嘉靖這道諭旨,確實沒有內閣的票擬,說白了,這就是一道中旨——不符合程序,不是法定的聖旨,大明皇帝的聖旨要合法,草詔後必須發往內閣,由內閣票擬,再返回皇帝,由皇帝批紅,這道聖旨才正式生效。
王廷相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嘉靖的這道諭旨發到內閣,鐵定會被張璁封還,因此纔有此一問。
見這情形,仲欽也不敢領旨,只是跪在地上暗自罵娘,中旨!這不是將他架在火上烤?奉旨,首輔張璁可以名正言順,輕輕鬆鬆的玩死他,這可不是開玩笑,大名鼎鼎的岳飛就是血淋淋的教訓。
南宋紹興北伐中,首相秦檜以朝廷名義發出撤軍的詔令,宋高宗卻發中旨要求諸將繼續進攻,諸將均奉詔撤軍,只有岳飛奉中旨繼續進攻,結果是,岳飛免官下獄,死在獄中,這不是秦檜弄權,從法理程序上講,秦檜一點都沒錯,中旨這玩意,根本就不合法理。
但若是不奉旨,嘉靖一句話就能玩死他,嘉靖可不是善茬,一個大禮儀之爭,不知道多少朝廷大員丟官流放,死於廷杖的也不少,他一個小小的福建都指揮使若是敢封中旨,不啻於是打嘉靖的臉,到時候可沒人出來爲他說話,不定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可不是神仙打架,將他夾在中間了?
夏言冷冷的瞥了二人一眼,沉聲道:“王大人莫非不知道首輔張大人與東興港胡萬里是何關係?這道聖旨又如何能夠通過內閣票擬?”
王廷相頭也不擡的道:“夏大人也是進士出身,當知中旨之害,中旨頻出,國將不國。”
夏言也不與他爭辯,咬着牙冷聲問道:“王大人敢不奉旨?”
“在下身爲朝廷大員,當拼死維護朝廷綱紀。”王廷相絲毫不示弱。
夏言早就聽聞過王廷相的秉性,知道強壓不了他,當即看向仲欽,道:“仲都司,你也不奉旨?”
仲欽後背已經沁出了冷汗,王廷相硬抗問題倒不大,他身後還有一大票強勢的文官,嘉靖最多令他致仕,武官可就不同了,武官本就勢弱,在朝堂上已經是處於失聲的狀況,他要是不奉旨,絕對不是致仕那麼簡單,想到嘉靖的強勢,想到張璁的報復相尋,他不由左右爲難。
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稍一遲疑,他才叩首,不勝艱難的道:“微臣領旨。”
“轟轟轟”東興港靶場炮聲隆隆,護衛隊新兵正在進行火炮的實彈訓練,李健來回的視察着,按理,這些新兵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進入實彈訓練,這是他刻意安排的,新兵都怕火炮,實彈炮擊訓練不過是讓他們見識一下火炮的威力,習慣一下炮聲。
視察了一番。他正準備返回東興港,便見到楊小毛揚鞭催馬疾馳而來,看見這情形,他立刻意識到出事了,要知道東興港馬匹不多,一般都很愛惜馬匹,沒有急事。楊小毛絕對不會這樣疾馳,他連忙擺手屏退身旁的軍官兵丁。
果然,楊小毛在他跟前翻身下馬之後,便急促的道:“李團長,杭州、寧波、嘉興急報,三地皆有大股水師船隊南下。”
朝廷還真敢乘東興港遠征的時候前來圍剿東興港?李健略微沉吟。便道:“薛先生可知道了?”
楊小毛點頭道:“知道了,特意叫我快馬前來通知李團長。”
“走,回軍營。”李健沉聲道。
二人快馬趕回軍營,薛良輔正在會議室裡來回的踱着,一見二人進來,他也不客套,直接道:“少爺現在還在漢武港。並未啓程,李團長,我認爲這個情況應該馬上通知少爺。”
李健沉聲道:“以東興港現有的兵力,根本無須擔憂朝廷的水師徵繳。”
“不是擔心東興港安危。”薛良輔緩聲道:“李團長是明白人,東興港如今正處於發展的緊要關頭,此時與朝廷開戰,對東興港並無好處,少爺這一年來。委曲求全,處心積慮的向朝廷示好,所爲何來?不就是爲小琉球爭取發展的時間和機會,如今少爺還在漢武港,如此大事,應該由少爺來決定,李團長以爲如何?”
李健知道。這事薛良輔完全可以做主,叫他來不過是尊重他而已,他當即點頭道:“薛先生說的是,馬上通知少爺罷。”
漢武港。胡萬里率着艦隊抵達漢武港後,一刻也沒能閒下來,連軸轉的見人說事,檢查各個作坊以及港口城池的修建進度,漢武港總管吳長森知道胡萬里一去安南至少要滯留幾個月時間,除了詳細彙報當前的情況,還詳細的制定了開年的各項計劃。
胡萬里也頗爲喜歡他這種事無大小都詳細規劃的風格,但這些個事無一例外都牽扯到大筆的銀子,東興港眼下可不比以前,不在乎銀子,如今攤子一下鋪開來,他手頭也是十分拮据,不得不跟他們逐個計劃討論,分出輕急緩重來,安南這一趟,能夠賺到多少銀子,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不得不謹慎,口子開大了,銀子跟不上,就是麻煩事。
漢武港新開發,又是總兵府所在地,不僅移民每日都在增加,工匠、商賈也是每日俱增,他如今的量力而行,不能壞了東興港的名聲,第一印象不好,以後要挽回,將會花費更大的代價,這個道理他是明白的。
足足忙了四日功夫,胡萬里纔將有關漢武港建設方面的事務處理完,這日一早,他剛剛用完早餐,劉思武便進來稟報道:“少爺,東興港、月港的船隊已經全部抵達漢武港。”
胡萬里頜首道:“我看港灣裡停泊的海船數量很大,是不是有海商想跟隨咱們艦隊南下?”
“是的,在屬下這裡備份的已經有七支船隊。”劉思武斟酌着道:“安南占城港是大多數海商南下必經之地,屬下正想請示,是否允許那些商船隊跟隨咱們?”
“徵安南的消息泄露了?”胡萬里沉聲問道。
“沒有。”劉思武連忙回道:“對外宣稱是去滿刺加,只說要停駐安南。”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道:“讓他們跟着,但不能跟我們的船隊混雜,另外,檢查一下他們的船隻,統計一下他們船上攜帶的火器數量。”
“屬下遵命。”劉思武說着,便試探着道:“少爺,咱們何時起航?”
“不急,再等兩日。”胡萬里看了他一眼,道:“將你一團的所有副職抽調出來,我要整頓那些衛所兵丁。”
護衛隊從班到團,各級皆有副職,這是胡萬里爲快速擴軍準備的,劉思武聽的眼睛一亮,連忙應道,隨後纔好奇的道:“少爺想掌控這五千人馬?”
胡萬里微微搖頭道:“在那些兵丁身上不值的花費氣力,防着他們不生事就足夠了,到了安南,將他們扔到新州跟占城人一道駐守新州。”說實話,他對那五千衛所兵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是毫無所知的人馬,而且數量不小,安南兵他倒不擔心,最怕的就是出現窩裡反的情況。
漢武港如今已經修築有兩個軍營——南營和北營。都是圍繞着屏山山腳修建的,相距不遠,南營是總兵府屬官參將李世傑、宋一夫他們修建的,有奴隸之後,已經大力擴建,成爲可以駐紮兩個營的千戶所規模,而北營則是五千衛所兵修建的。在屏山北麓,五個軍營一字排開,前面就是內定的軍港,不過,如今還未開始動工修建。
遠征軍抵達漢武港後,自然就駐紮在了離港口較近的南營。待的劉思武退出去召集副職軍官,胡萬里起身進了帥張,抽出一支令箭,吩咐道:“來人,快馬去北營,召集安南遠征軍,四品以上武官前來。”
“是。”巡值官忙躬身領命。上前接過令箭。
胡萬里打量了一番帥帳,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長袍,感覺有些不妥,看了幾個親衛一眼,才道:“拿戎裝來。”
幾個親隨衛他更換戎裝,還未更換完,就聽的劉思武在帳外高聲道:“報告。”
聽的他聲音有些急促,胡萬里不由微覺奇怪。隨即便道:“進來。”
劉思武帶着一名兵丁快步進帳,敬禮道:“少爺,東興港鴿信。”
胡萬里一轉身就看到那名兵丁手中的拿着一小截紅色小竹筒,紅色鴿信,東興港出了什什麼事情?他連忙一擺手,令幾個親衛退下,這才道:“什麼內容?”
“回少爺。”那兵丁有些緊張的道:“東興港急報。杭州、嘉興、寧波幾衛水師大舉南下。”
胡萬里臉色一沉,如今已經是封衙了放年假了,杭州、嘉興、寧波水師南下爲那般?只有一個可能,衝着東興港來的!微微沉吟。他才道:“來,幫忙將這戎裝脫了。”
劉思武忙上前笨拙的爲他解開帶子,沉聲道:“少爺,他們這是衝着東興港來的。”
緩緩脫下戎裝,胡萬里才道:“都出去,讓我靜一靜。”
待的劉思武二人退出,胡萬里纔有些失落的坐在寬大的椅子上,這個變化太突然了,是嘉靖,肯定是嘉靖,張璁身體不好,已經萌生了退意,不會冒險與東興港撕破臉面,承擔無法預料的後果,只有嘉靖,不敢放任東興港發展!
一直以來,他都不想與大明爲敵,因爲小琉球需要從大明引進大量的移民,一旦與朝廷撕破臉面,大明很可能會被逼採取更嚴厲的措施禁海,這年頭沒有幾個人能夠認識到海洋的重要性,他們眼裡只有陸地!若是逼迫的大明跟清朝一般遷界禁海,這後果就不堪設想,這不利於小琉球的發展,也不利於海貿的發展,將極大的緩慢小琉球的發展,他已經三十了,蹉跎不起。
這也是他極力交好朝廷,又是送金礦又是送火器送銀子,千方百計引導朝廷先平定西北的原因,沒想到嘉靖居然絲毫不爲所動,竟然不顧西北,先來徵繳東興港。
該說嘉靖愚蠢,還是贊他有眼力,能看到東興港的威脅遠大於西北韃靼?問題是東興港真沒造反的心思,胡萬里是最清楚戰爭的破壞性有多大,一場大戰,人口、經濟都不知道要倒退多少年!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怎麼辦?率領艦隊船隊返回東興港,肯定可以逼迫朝廷不敢開戰,然後裝作沒事人一樣,問題是他能裝,嘉靖會不會裝?嘉靖此舉等若是已經撕破僞裝了,他肯定不會再容許東興港快速發展,移民計劃肯定是不會再繼續了。
張璁應該會馬上致仕,南京,想到南京,他心裡一驚,連忙吩咐道:“來人。”
一直守在帳外的劉思武聞聲立刻快步進來,道:“少爺。”
“馬上鴿信通知東興港。”胡萬里沉聲吩咐道:“命令伍子順儘快轉移,並通知慈善會周志偉還有徐清曼,都躲一躲,通知‘萬順和’銀號儘快轉移現銀,重要人員都避一避風頭。”
“是。”劉思武忙敬禮道。
看着劉思武退下,胡萬里呷了口茶,起身緩緩的踱着,一味隱忍不行,隱忍只會讓嘉靖得寸進尺,一逼再逼,步步緊逼,必須給嘉靖一個教訓,讓他以後不敢輕舉妄動,藉着這機會一舉打掉這幾省的水師船隊,嘉靖會是何反應?至少應該消停兩年吧?
怕是消停不了兩年,大明的潛力還是很怕人的,記的不錯的話,當年鄭和下西洋的寶船艦隊,數百艘大海船,也只花了兩年時間就建造了出來,嘉靖真要傾國力征剿東興港,東興港還真是抗不住。
糾結!胡萬里皺着眉頭暗歎了口氣,不能把嘉靖刺激的太厲害,東興港承受不住嘉靖的孤注一擲,也不能繼續示弱,這個度該如何把握?這一仗還真是有些不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