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很短的時間,蒲良俊冷硬的臉就柔和了下來,他放下手中的硯臺,平穩的轉身看着坐在那把太師椅上的年輕人。
不對,用年輕人來形容都有些過了,那是個...眉清目秀的漢人少年。
他的視線不着痕跡的掃了一眼還沒關上的窗子。
少年卻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放下正在欣賞的徽州墨,笑意不減:“傳說中的武林高手聽說過沒有?我能進這裡,就肯定能在你喊人之前把你抹了脖子,當然你也可以試試能不能跳窗,但我估計你遭不了那罪。”
蒲良俊打量了一下少年身上的難民服飾,看着他乾乾淨淨的臉和十指纖長的手,突然開口:“您是城外來的?”
顧懷笑了笑:“何以見得?”
“如果是紅巾軍的人,沒必要潛進來,如果是想要錢財,也不會來書房。”
“...您是元軍那邊的人?”
如果不是忌憚書房附近肯定還有巡邏的甲士,顧懷都想忍不住給蒲良俊鼓鼓掌。
誰說這是個被架空的蠢人?這分明就是個聰明人。
“我喜歡和聰明人說話,因爲省力,”顧懷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而且聰明人不分對錯,只看利弊,我覺得這一點很適合談生意。”
蒲良俊更放鬆了些,他猶豫了一下,避開顧懷的目光,走到太師椅坐下:“您說。”
“定遠投降,事後你一家老小平安我保。”
蒲良俊突然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之前的警惕慌亂全都有些過了,眼前這個少年人...終究是個少年人。
哪兒有一上來談判就暴露真實目的的?
他收回了摸向書桌下的手,那裡有一把勁弩:“這位...”
站在窗邊的顧懷沒有回頭:“叫公子就好。”
“是,公子,”蒲良俊撇了撇嘴角,“定遠降不降,那可不是我說了算吶...”
“我知道,兵權不在你,你只管發錢。”
“所以公子這個要求,怕是還要等我好好斟酌幾天,到時候才能給公子答覆。”
確認了窗外沒有警衛,顧懷回過頭,眼神很奇異:“蒲良俊,你是不是覺得我看起來年輕所以好糊弄?還給你幾天時間斟酌,怎麼,想看看定遠會不會被打下來?就算快被打下來了,外面元軍也死傷慘重,到時候你坐地起價?”
“公子誤會了,只是...”
“宰了魏老三,帶着整個定遠投降,這樣身價會高些,”燈花炸響,顧懷的臉忽明忽暗:“不要再說兵權的事情,魏老三死了,定遠造反的這些人才知道是誰給他們發錢。”
語氣極爲平靜的幾句話,卻讓蒲良俊的身子抖了抖,他的手又伸向了桌下,臉上露出苦笑:“公子對定遠情況真是瞭如指掌,只不過魏老三已經一天一夜不下城牆了,只要元軍還在圍城,他就會主持城防,身邊重兵環繞,我就算是想動手,也有心無力...”
“之前聽諜子說,你在造反前是個讀書人,家裡也算是個土財主,當時我還有點不信,”顧懷嘆了口氣,“土財主吃飽了撐的跟着一幫泥腿子乾造反這種一不注意就全家上刑場的事情?”
“但現在我還真有點信了,因爲我也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就這個臭毛病,不管做什麼都要七繞八繞,想方設法的磨時間搞話術比誰有耐心。”
“但我真的沒什麼耐心了,”顧懷擡腳往書桌旁走去,“不要再試探我的底線,你就兩個選擇,要麼現在坐下來和我談價錢弄死魏老三出城投降,要麼就得等着元軍破城全家一起死,你自己選。”
蒲良俊的手停了下來,他猶豫半晌,擡頭開口:“只是一家平安...不夠!”
“你蒲大帥家裡七房老婆十幾個子女,拿魏老三一條命換這麼多條命,你還覺得虧本?”
“他們的命不重要,”蒲良俊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我應該得到更多。”
看着眼前這個把自家家人的命看得還沒前程重要的富家翁,顧懷沉默了。
春天的夜色是很美的,只可惜透過窗子看不見什麼綠色,大概是定遠旱久了,連動物的叫聲都沒有,安靜得讓人心慌。
“定遠城破,會多出很多位置來,元軍需要你這樣的典型,來告訴那些地方豪紳跟着泥腿子造反沒出路,”顧懷突然笑了,“這應該是你想要的。”
蒲良俊的臉上出現些喜色,但很快就隱了下去,他沉吟了一下,開口道:“有公子這句話,我也就有底了,能不能冒昧的問問...公子是什麼身份?要是在下真決定動手,到時候任人魚肉...”
“蒲良俊,你以爲我真的是在和你談生意?”從進入書房開始一直和顏悅色的顧懷臉色突然冷了下來:“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能坐在這裡像個真正的定遠主事人一樣和我談價錢?你明不明白,定遠城破,用不了幾天了,我之所以進城給你這麼個機會,只是不想城牆上死的人太多?”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的選擇就兩個,要麼投降要麼等死,別他孃的給我來這套。”
蒲良俊的臉色也冷了下來:“公子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了?定遠城高糧足,守上一年半載不是問題,城外是比城內兵力多,但只要其他紅巾軍支援過來,勝負...猶未可知。”
顧浩若有所思:“所以這纔是你的真實想法?剛纔那副談生意的嘴臉不過也就是演給我看?”
“在下也只是想讓公子瞭解下形勢罷了。”
“形勢?”顧懷嗤笑一聲,擡手指向西城方向:“指望那幾口破井?蒲良俊,你也不想想,既然我能進來,還能在書房和你說這些,那元人能不能派人往那幾口井裡面丟幾個死人?反正西城的屍體...滿街都是。”
蒲良俊的臉色終於變了。
“有時候越指望老天下雨,老天就越是不會下,不然一年到頭也不會有那麼多地方發旱災了,”顧懷負手走到書桌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蒲良俊:“我們不如打個賭,看看那幾口井沒了以後,你們是在攻城下撐不過三天,還是老天爺可憐你們下一場雨?”
“想清楚點,賭輸了,命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