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臨，小侍女放下包裹，取出手帕矇住臉吃力地抽出塊大毛巾，開始打掃起了衛生。
鑑於水井裡沒有水，滿屋灰塵撲騰，顧懷倒是也想幫忙，但很快被小侍女推了出來，無奈之下只能開始在院子裡拔草，一邊欣賞着夜空的繁星。
宅子裡點了一盞孤燈，在灰暗的民居羣裡很是亮眼，偶爾顧懷直起腰就能看到小侍女搬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掃着犄角旮旯，偶爾她也回頭看向顧懷，順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等到院子被清理出一角，顧懷把雜草丟出門外，擡頭看了一眼：“清懷，還記得之前我教你那首歌不？”
小侍女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兒傳了出來：“顧懷你喝醉了唱的歌多了。”
面對着小侍女的不可愛，顧懷撓了撓頭：“當初真是文藝病犯了，怎麼想起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字？叫着都繞口。”
回到院子，小侍女搬出張椅子放在被清理出來的院子一角，面前是鬱鬱蔥蔥的草叢，擡頭是亙古不變的星空，蟲鳴聲不絕，夜色靜謐得像是一潭深水。
顧懷心想小侍女可真貼心，便轉身在椅子坐下，拍着大腿唱起了歌：
“明月萬年無前身照見古今獨行人，公子王孫何必問虛度我青春...”
小侍女探出頭：“顧懷你唱的什麼，真怪。”
“要叫少爺，”顧懷懶洋洋的開口，“這歌以前可多人喜歡了，再說眼下還算應景。”
雖然屋子小了點破了點，小侍女黑了點，夜色暗了點，空氣中的血腥味重了點，但眼下的情形還算是貼近顧懷對於“家”這個字的定義。
來到這個世界，顧懷最糟心的就是感覺自己成了一支斷了線的風箏，有時候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顧懷又沒辦法做到融入這個世界忘掉以前發生的事情，他甚至通過不斷的回憶以往來提醒自己那些事情曾經真實存在過，久而久之人就變得有些神經過敏。
所幸背後還有一個小侍女，所幸混出頭的理想後面還有一個地方等着他回。
“真他孃的絕了，你說以往那些個運氣好的，穿過來抄抄詩就能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實在不行也能做生意買買肥皂研究研究火藥，”顧懷躺在椅子上微閉着眼，“可我呢？唐詩宋詞元曲都有了，明清的詩我又不記得，這個世道做生意也沒個出路，賺錢也是送給軍閥頭子。”
他哀嘆一聲：“現在還給註定要被趕回草原的元人當差，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月光和夜色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連小侍女都懶得理他，只剩下滿城的寂靜。
......
“大爺，這疙瘩湯怎麼賣？”
“兩文一碗，後生，加辣子不？”
“加，再來兩籠包子。”顧懷排出幾文大錢，像極了出手闊綽的主，接過包子疙瘩湯就往回走。
在定遠城內度過了第一個有家的夜晚，這些日子來的壓抑和緊張得到了舒緩，大概是這個原因，在小侍女給他開門的時候他還有心情開起了玩笑：
“真不是我說，咱們漢人的恢復能力是真夠強的，你瞧，前天在屠城，今兒就有人開門做生意了，賣的還是正宗肉包子...這包子的肉不會有問題吧？”
小侍女懶得搭理顧懷的沒品笑話，她吃力的搬出桌子，和顧懷在院子裡坐了，主僕兩就着春風開始用早餐。
“等會兒我可能要去軍營，巴爾思昨天就在催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這定遠的千戶所混下去。”
“嗯，顧懷你回來的時候記得看看能不能找到木匠，咱們得託人打些傢俱。”
提起這個顧懷就有些表情僵硬：“還說呢，明明有兩張牀，幹嘛還得跟我擠一間？”
小侍女吹着疙瘩湯：“不習慣。”
“以前那是窮，現在好不容易富起來了，有了自己的房子，”顧懷手拿包子指點江山，“你不得有點女孩子的樣子？”
小侍女油鹽不進：“前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顧懷嘆了口氣，前些年？前些年你還是個做噩夢就會哭的小丫頭，怎麼跟現在比？
就着小侍女洗了臉之後的容顏兩口喝完了疙瘩湯，又給小侍女留了半籠包子，顧懷這才施施然出了門朝着和巴爾思約定好的地方走去。
看起來巴爾思還是有些數的，至少沒在顧懷宅子旁邊找個地方住下盯着，但顧懷不敢賭，他要是想跑，說不定還沒出城就能被人堵下，然後見到笑吟吟的年輕人。
想想就滲人。
一路穿街過巷到了西城門，顧懷一眼就看到了和幾個蒙古軍官站在一起的巴爾思，他過去打了個招呼，除了巴爾思也揮了揮手之外，其餘幾個軍官幾乎同時冷下了臉。
“漢人？”一個軍官冷冷開口。
“巴爾思，這就是你說的同僚？”另一個軍官也笑了，“你居然和漢人稱兄道弟？”
顧懷的笑容沒有消失，他看向欲言又止尷尬放下手的巴爾思：“這幾位是？”
“我等身份，你也配問？”
“一般這樣豪橫的，出場都活不過三集，”顧懷摸了摸臉，“我大概問了句廢話。”
“你...！”
幾個軍官大怒，一旁的巴爾思連忙打圓場：“諸位，諸位，這真是在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同僚，如今還在同一個百戶所當差，是百戶所的漢兒員，諸位賣個面子，別和他一般計較。”
他一把拉住顧懷手臂，一邊道罪一邊走向城門，同時小聲介紹道：“這幾個都是定遠千戶所的元人百戶，以後就是同僚，要是惹怒了他們...”
“怎麼，還能找個巷子黑了我？”
話一出口，顧懷和巴爾思都沉默了。
元律規定，漢人襲擊元人是死罪，元人殺了漢人只需要賠償金銀；漢人侮辱元人，元人可以直接抽刀子砍，而元人要是想侮辱一個漢人...
所以顧懷還真有可能被打悶棍。
他擡頭看着城外的軍營，幽幽開口：“我現在回去道歉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