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定遠的李將軍瞎了一隻眼睛。
可能是出於大人物想要保持神秘感的原因,定遠的起義軍們並不知道李將軍叫什麼,只知道在起兵之後蒲大帥的身邊就有這麼一個人,擔任了親衛統領,而且得了將軍的封號,總是出現在各個場合,像是蒲良俊蒲大帥的影子。
換句話說,就是本分。既不在人前耀武揚威,也不在人後動手動腳,要不是定遠裡頭還有這麼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親衛,起義軍們都忘了還有李將軍這麼個人。
但就在蒲大帥身死那天,沒人知道爲什麼作爲親衛的李將軍沒在蒲大帥身邊,也沒人知道李將軍是怎麼在快出城的時候還被射了一冷箭,臉上留下個黑黝黝的窟窿,這些天眼睛上都蒙着罩布。
李將軍還是那個李將軍,但士卒們都覺得李將軍最近有些變了。
就像今晚,明明安排輪值以後大家都睡了,李將軍卻突然傳下軍令,要大家收拾東西準備行軍。
這不扯淡嗎?誰大半夜閒得無聊不睡覺起來行軍?
但軍令就是軍令,就算再怎麼不樂意,但軍人久經訓練的職業素養還是讓他們保持了沉默,不少士卒默默把懷裡的女人抹了脖子,然後清點起自己的武器甲冑,帶上從定遠出來時候帶上的金銀珠寶,點上火把在寨子裡開始集結。
但就在唱名的時候,大家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居然整整少了幾十個人,李將軍忍着怒意派人四下尋摸了才發現,這些人居然都已經喝得人事不省了。
潑水,耳光,抽鞭子一氣呵成,被弄醒的士卒一臉懵逼,但還是老老實實趕到寨子中央集合。
就當這種集合正在井然有序進行,並且眼看就要集合完畢的時候,寨子大門處忽然傳來些響動聲音。
所有親軍士卒都一同轉頭望去,只見寨子衰朽的木牆被直接推倒,掀起好一陣灰塵,等到灰塵散去,密集的人影打着火把出現在了夜色之下。
領頭的巴爾思提了提手中的刀,昂着脖子,往地上啐了一口:
“入你娘,上!”
......
驟然響起的喊殺聲和沖天而起的火光引起了顧懷的注意,他看向一邊面有菜色的鄭教頭:“剛剛說的,明白了嗎?”
鄭教頭吞了口唾沫,看着對面小山頭上的慘烈廝殺場景,腿肚子有些打顫:“大...大人,下官手下也就一百民兵,怎擔得起設伏的責任?不是約好了和官兵一起進攻嗎?要是被這些歹人突了出去...”
“知不知道爲什麼會是巴爾思帶人去攻寨,而我在後面看?”顧懷淡淡開口。
鄭教頭愣了愣:“下官...不知。”
“因爲巴爾思不懂漢人的一些心思,尤其是小吏官員們的心思,”山風拂動顧懷的鬢角,火光把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而我是在基層做過小吏的,知道你們‘寧出三分力,不貪蓋世功’的人生準則。”
他回過頭:“不出力就不會犯錯,不犯錯就不會背鍋,大人物們一句話,小人物就得跑斷腿,事辦不好要挨罰,但要是辦得既不好也不差呢?”
“我站在這裡,就是爲了告訴你,今天這些民兵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因爲就算前面的官兵全死光了,我大概也死不了,而只要我死不了,等我回了定遠,你猜猜我下次會怎麼來山陽鎮?”
鄭教頭的聲音都有些抖:“民團只是來給官兵打下手,若是正面和歹人對上,得死多少人?大人...真的要如此嗎?”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顧懷拔劍出鞘,劍光凜冽,“要麼我宰了你,自己去和這些民兵談條件,要麼你現在就去和他們說清楚,一會兒到底該怎麼打。”
他微微挑眉:“不過你最好快些決定,因爲時間不多了。”
......
“將軍,他們快撐不住了!”
“將軍,來人應是官兵,但數量不多,還不到我們一半!他們被壓出寨子大門了,咱們抄傢伙殺上去吧!”
“將軍!”
寨子中央,重重親衛後方,幾個隊正圍着李將軍說個不停,在見到前方戰場形勢一片大好之後,所有人都放下了心,取而代之的則是深深的戰意。
虎落平陽被犬欺,在定遠被像喪家之犬一般攆出來就夠憋屈了,如今這麼些雜兵都敢欺上門來?在他們看來,只要組織親衛一衝,那些已經節節敗退的官兵定然作鳥獸散。
但奇怪的是李將軍一直沒作出決定,他只是摸了摸自己右眼的眼罩,默不作聲。
幾個隊正越發急切,眼見剛剛酒醒的屬下都敢提刀子追着官兵砍了,更是想上去殺一把過過癮,但將軍不下令,他們也就只能守着寨子和寨子門口的官兵相持下去,實在讓幾人有些手癢。
與此同時,寨子大門口的巴爾思提刀砍翻了一個叛軍士卒,終於是忍不住了,破口大罵:“對面的,是王八嗎?寨子都不敢出?老子還以爲是什麼英雄好漢,原來都是一幫窩囊廢!”
沒人理他,所有人都在忙着殺人,或者被殺。
以倒塌的木牆爲界限,裡頭是叛軍,外面是官兵,雙方武器打得你來我往,戰況膠着,但詭異的是傷亡卻並沒多少。
按道理說,短兵相接最容易死人,但雙方都保持了一定的剋制,裡頭的叛軍因爲沒得到命令,沒有出寨子,而外頭的官兵就更簡單了...他們害怕。
對面的叛軍要拼命了,他們就退,對面的叛軍縮回去了,他們就跟着巴爾思一起往前壓,拼刀子的聲音倒是響,就是沒人願意上去給對面一刀或者挨那一刀。
只可惜顧懷看不見這邊的細節,不然可能還以爲自己到了後世正在拍古裝電視劇的電影城。
提着刀的巴爾思抹了把臉上的血,看了看身邊的士卒,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臉上露出退縮畏懼神色的士卒越來越多,防線離寨子大門越來越遠,裡頭的叛軍臉上是猙獰興奮和強行等待命令的焦躁,要是等到士氣完全沒了,當時候就不是詐敗是潰退。
天知道多少人會被捅死在林子裡,還有多少會慌不擇路掉進陷坑?
他咬了咬牙,看着對面的叛軍士兵舉起了刀,咬牙用刀一格,然後引着那把刀劃過自己的肩膀。
血花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