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勸說池仲容,馬上就是年關,現在動身也趕不回去過年。況且今年除夕,贛州城張燈結綵,共慶太平盛世,異常熱鬧,不如看過燈會後再走不遲。
池仲容這幾日留心觀察,見各營官兵都已解散,又暗中遣人賄賂獄卒,探察盧珂等人,見果然帶着枷鎖,早已不再疑心,便依陽明所言,留下來過年。
除夕既過,池仲容又來辭行,陽明準他大年初三啓程。
池仲容不知道的是,他將再也見不到大年初三的太陽。
初二的夜晚,陽明在祥福宮安排酒宴,爲池仲容餞行。大小賊首心懷感激,都忙裡忙外,殺豬宰羊,不亦樂乎。
席間,衆賊觥籌交錯,一想到幾日之後就能見到闊別已久的親人,無不欣喜若狂,喝得伶仃大醉,人仰馬翻。
酒席過後,杯盤狼藉。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爛醉如泥的池仲容透過窗戶,最後一次目送着泣血殘陽的西沉。
醉裡不知年華限,當時月下舞長劍。又見海上花如雪,幾輪春光葬枯顏。
外面漸漸熱鬧起來,半夢半醒間,池仲容彷彿聽見了佳人的歡笑,少年的嬉鬧,燈會開始了。
外面漸漸熱鬧起來,燈影明滅間,王守仁屹立於巡撫衙門的大堂,東風夜放花千樹,煙火將夜空織成一幅幅美麗的圖案。
外面漸漸熱鬧起來,燈火闌珊處,一隊黑影披星戴月,向祥福宮疾奔而去。
池仲容醒了,心神不定。他調整了一下睡姿,重新合上雙眼,將思緒撒向遠方。
王守仁回到座位上,拿出一串佛珠,一邊撥弄,一邊閉目養神。
腸百轉兮心神悽婉,素指揮兮嘈切雜彈。
朦朧間,池仲容似乎聽見一陣凌亂的琵琶聲,間雜着人的謾罵,馬的嘶叫。他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但見月光掩映之下,一夥黑衣人手持白刃,正在屠殺自己的同伴。
池仲容如夢初醒,悔恨交加,然而情勢逼人,容不得他多想。他摸到自己的兵器,一躍而起。
王守仁手中的念珠越撥越快,池仲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琵琶聲也越發急促,好似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贛州城今夜註定無眠,燈會上游人如織,寶馬雕車香滿路,一片歡騰。然而祥福宮卻並未給池仲容帶來任何祥福,他揮舞着兵器,罵聲不絕,橫衝直撞。突然,只覺胸口一涼,一把利刃穿心而過。
琵琶收撥,樂聲驟歇,曲終人散。一口殷紅的血噴濺到雪白的窗紙上,王守仁手中的佛珠驀地停了下來。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池仲容,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不願善終,自取滅亡,以至天要殺你,你認命吧。
池仲容身死人手,王守仁立刻釋放盧珂,讓他回去部署兵力,又迅速集結贛州兵馬,安排一隊先鋒換上池仲容等人的衣服,向三浰進發。
賊兵一盤散沙,猝不及防,一潰千里。湖廣的龔福全,也被湖廣巡撫趁勢剿滅。南贛之亂,自此平息。
望着漫山遍野的屍體,王守仁慘然不樂。
一串鈴音,漾起了清淡的旋律,淙淙的流水聲夾雜在嗚咽的洞簫中。有些低沉,有些沉寂,帶着些微的傷感。是懷念嗎?這片炎黃的神州浩土之上,神話的遺蹟已然湮沒,女媧離去了自己的孩子,惟有五帝還掛念着留下自己的魂靈。在這片沒有神的土地上,祈禱已是惘然。每一個人,每一個生靈,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爭得宿命之外的幸福。
謀反是條不歸路,詹師富,謝志山,藍天鳳,池仲容,當初既然選擇踏上這條路,哪一個沒有充分的不能再充分的理由?
或許僅僅爲了生存,抑或爲了掙脫宿命的羈絆。
無可厚非。
人生最大的賭注就是自己。你要敢賭自己的明天會比今天好,這是一種信念,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但你要明白一條,那就是下了注就不不能反悔。
歷來的賭徒,下注的那一刻,臉上的表情無不是容光煥發,緊張興奮的。曾幾何時,這些山賊還未落草爲寇,他們在田間辛勤勞作,所得僅能餬口,還要飽受大戶的盤剝,官府的欺凌。一天,有人跑來告訴他們,放下那沉重的鋤頭吧,跟我上山,你就能擺脫這無盡的痛苦。當像狗一樣活着都成爲一種奢望時,反抗便是唯一的出路。或許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反抗意識並不那麼強烈,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任何一種選擇都要強於繼續忍受剝削,更何況來人的說辭那麼具有誘惑力和煽動性,不走何爲?
不要笑他們愚昧,他們只是一羣輸掉性命的賭徒,地上的屍體就是他們賠掉的賭注。
即使終究無法掙脫命運的束縛,即使結局早已註定,可在這過程中的悲悲喜喜,每個人的一顰一笑,卻都是觸手可及的真切感受。
至少,他們曾經滿懷希望。
這纔是南贛之亂的真相,不是官方冷若冰霜的統計數字,也不是文人故作呻吟的詩歌筆記,而是一條條鮮活生命的消逝。
是夜,王守仁在紙上寫下了十個字: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真正的賊在專制制度中,專制制度有賊性才使賊與專制制度同生共長,滔滔不絕。既然歷史的治亂興替不無遵循“血酬定律”(吳思打的一個比方,用強盜“流血拼命換取酬報”來形容歷*國君主捨命換天下的事例),通過暴力革命奪取的政權不具備足以服衆的合法性,那麼你能革他的命,我爲什麼不能革你的命?
然而,暴力革命不能帶來國民的幸福,只能帶來專制的反覆。一個民族如果不能學會積極的妥協和有風度的對抗,那它只能在專制中沉淪。
民爲本,社稷次之,君爲輕。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一句話說了兩千年,大小制度改了無數次,終有今日之民主共識。當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奪池、遍地開花時,有人認爲人類歷史已經終結。在他們看來,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後一種統治形式。然而,即便如此,誰也不能打保票說,人類可以坐享民主之成,從此一勞永逸。因爲人性沒有終結,因爲任何制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但都比人性更早消亡。制度不是重點,無論獨裁,還是民主,抑或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
歷史發展到今天,生產力高度發達,糧食產量早已能夠將全球之人免於饑荒,可仍然有人在捱餓,學者將此稱之“制度性貧困”。不是資源匱乏,而是分配不公,有人寧願將糧食倒進海里也不願拿去給災民紓解饑荒,爲什麼?因爲人的優越感只有在貧富對比之中才能體現,爲了保持這種快感,一部分人制訂各種政策、條款,收買專家學者爲其搖旗吶喊,文過飾非,越來越多的人被這種遊戲規則所蠱惑,入其彀中,不能自拔,離良知越來越遠,爲那些人爲預設的“夢想”消磨一生,樂此不疲,甚至看到我的這些文字時斥之爲無稽之談,對於這些執迷不悟之人,或許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家族歷程可以給你一些提示。
可嘆者,良知人人都有,但很多人已無法體認,無法激活那個本然狀態的良知。
良知不能明覺,其人必將渾渾噩噩,愚昧無知,騙人並遭人騙,害人又被人害,其性格亦將走向偏執狹隘,自私獨裁,最終淪爲慾望和他人的奴隸,昏聵一生。
是爲心中之賊。
王守仁僅用一年半的時間就平定了爲患幾十年的南贛之亂,被朝廷擢爲督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
能臣可以破山中賊,但只有聖賢才可能破心中賊。王守仁開始着手治理南贛,教化百姓,糾正民風,破心中賊。
第一,頒佈《南贛鄉約》,建立約長制度,以圖民衆自治;
第二,恢復社學,聘請名師,*育。
對於*育,王守仁顯然比某些相關部門要有誠意的多,他根據自己童年時的體會,提出兒童教育應詩歌、習禮、讀書三步並舉,而且強調因勢利導,寓教於樂的重要性。
時間到了這個時候,王守仁這才知道了一件衆人之前都瞞着他的事情,那就是徐愛的去世。
戎馬倥傯之餘,師徒倆經常書信往來,陽明勸徐愛注意身體,徐愛說你趕緊打完仗回來跟我們躬耕隴上得了,陽明說,靠,就你那點地,種的東西都不夠我們吃,徐愛說,這你就不懂了,地少稅收就少,泛舟玄武湖,順便釣釣魚,吃的很容易解決。
言猶在耳,故人已去。
別的弟子或者敏而好學,或者聰慧練達,但再也沒有一個能像徐愛這麼貼心,知他最深,信他最篤,且能準確無誤不厭其煩地弘揚師道的了。因此,陽明疾呼:“天喪我,天喪我!”
天不喪陽明。
王守仁在贛州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風雲際會,王守仁的弟子們得知消息,便都紛紛趕往這裡,並且來得或許還不單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