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不是傳奇,不是織田信長帶着兩千人就能冒雨在桶狹間砍翻今川義元兩萬大軍;不是《三國演義》裡每當某人快不行時就“斜刺裡殺出一員大將”來解圍。戰爭是殘酷,這種殘酷不僅僅是結果,想象一下,當你率領一支日耗數千兩兵餉的軍隊,在一片關山阻隔的區域疲於奔命,卻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見,那是怎樣一種抓狂的感覺?
因此,王守仁不得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先解決好一切後顧之憂。其實,如履薄冰不可怕,因爲你已經知道冰是薄的,因此處處小心,心理準備也非常充分。可怕的是走在這冰上,卻不知其是薄是厚,或哪裡薄哪裡厚,防不勝防,南贛無疑就是一處薄厚不均的冰塊:突發的危險不只是對生命的挑釁,更是對心靈跌宕般地折磨。
幸好王守仁早已煉就一顆動轉得勢,不偏不倚的強大心靈。事實證明,堅強的意志和決心可以戰勝一切困難。執着的信念和無畏的心靈纔是最強大的武器。
一切戰鬥,都是心戰。接下來的所有,都只是心的延續——集中優勢兵力,攻打盤踞在橫水、左溪的謝志山、藍天鳳等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打藍天鳳其人。
爲什麼要先打藍天鳳?因爲藍天鳳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附近官員,無論大小,從他地盤過,都忍不住要捏他一把。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種傳統。尊重傳統的王守仁本着不踩白不踩的指導思想,準備先取藍天鳳。
古代行軍打仗都要先行占卜,以測兇吉。王守仁每天上班下班,早就發現門口那幾個算命先生不對,演技實在太差,一看就是山賊的眼線,但在“嚴打通匪”專項行動中特意留下這幾個眼線以待後用,如今便派上了用場。
陽明找到算命先生,揚言要向江西的橫水用兵,請測兇吉。作爲一名全職眼線,算命先生雖然沒有看過《演員的自我修養》,但顯然看過《把信送給加西亞》,將這條消息按時按需地散佈了出去。
現在人在左溪的謝志珊,橫水的藍天鳳很緊張。而最不害怕王守仁的“金龍霸王”池仲容還距離自己非常的遙遠,雖然池仲容整天喊着要攻打王守仁,但是後者氣定神閒,毫不在意。
這是一記。瞞天過海。
僅僅過了一天,便有一捷報傳來,池仲容吃了一個敗仗,雖然不是很大的損失,但是打仗很是講究士氣,既然出師不利,大了敗仗,自然這些本來士氣就不高的山賊們心中又開始打起了鼓。池仲容沒有辦法,爲了提振士氣,便着令自己的老弟,池仲易從老家的“糧倉”中開倉房樑,讓衆位弟兄們“吃飽肚子”。吃飽了,才能打仗嘛!
而這個敗仗,池仲容卻是栽在了福建都指揮僉事(正三品)胡璉的手上。他就是遵從陽明請求,帶着五千餘人打到了從被後偷襲了正得意洋洋的池仲容。
賊兵猝不及防,大敗。池仲容的便率軍駐紮,並且派出快馬,召集謝志山、藍天鳳二人與他合軍一處,而因爲自己遲了敗仗,所以只能止步不前,不能行軍打仗,因爲寶貴的時間和體力,要用在整編治療上。
胡璉率軍至山下安營紮寨,遣人送信給王守仁和周邊省份,要求支援。謝志山、藍天鳳二人也是夠意思的哥們,竟然答應了,不單單是答應了,而且還加快了速度的向這裡急行軍。
陽明早已領兵在開赴前線的路上,行軍至大傘(福建與廣東交界地)附近,忽聞前方一片喊殺之聲,卻是福建衛指揮使(正三品)覃桓和縣丞(副縣長)紀鏞因響應“大家來踩藍天鳳”的號召,冒敵輕進,中了賊兵的埋伏,附近的廣東兵卻坐壁上觀,視而不見。
陽明提兵去救,一番廝殺,擊退賊兵,己方卻也元氣大損,死傷無計。
這麼幾輪的連續廝殺,導致謝志山、藍天鳳兩部的損傷已經難以計數了。因爲這兩人畢竟是勞師遠征,整個軍隊的士氣、體力都大大的成了問題,並且又不熟悉地形,如此得到重大的損失,卻也是罪有應得了。
而現在,各路軍馬終於在象湖山下會師。諸將此行都指着牆倒衆人推,破鼓衆人捶,有王守仁牽頭,一人踩上一腳,就把柿子踩成柿餅了。沒想到由於藍天鳳長期被踩,終於被踩出了覺悟。於是,從不坑人的藍天鳳開始積極挖坑;於是,幾路官軍都中了埋伏。
站在象湖山下舉目仰望,但見壁立千仞,易守難攻,四下林木繁茂,烏鴉聒噪。
同樣聒噪的還有軍營大帳中的各路軍官。
軍官們用實際行動給王守仁上了生動的一課:一旦與自身利益相關,翻臉將比翻書還快。
衆人像討董聯軍的十八路諸侯一般,議論紛紛。討論來討論去只有一個主題:象湖山極高極險,從來沒有被攻破過。結論:停止攻擊,請調狼兵。
王守仁不置可否,而是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我不是袁紹。
陽明按照諸將議論,假意上奏朝廷,添調狼兵。同時密諭諸將:不如將計就計,佯言犒衆退師,實則只退老弱殘兵,而率各路精銳部隊,潛伏於不遠處的上杭,周密部署,乘敵人鬆懈時出擊,定能直搗黃龍。一番陳說,衆將皆以爲然。
藍天鳳目送着官軍的“離去”,熱淚盈眶——我終於沒被踩成柿餅。
激動不已的藍天鳳大宴三天,席間發表重要講話:事實證明,官軍不是不可戰勝的,一切官軍都是紙老虎!不要以爲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爲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可惜只激動了三天。
作爲一名有理想沒文化的農民起義軍領袖,無產階級革命家藍天鳳同志最終沒能玩過老謀深算的王守仁,可見讀書還是有用的。
探子來報,賊兵已放鬆警惕,可以乘懈擊之。王守仁得悉後,立即挑選一千五百名精兵爲先鋒,四千名名重兵繼後,分作三路。
那是二月二十九日夜晚,暗雲肆涌,雨驟風疾。三路兵馬銜枚直趨,一舉奪取賊兵的險要關隘。
賊兵雖已失險,卻個個驍勇精悍,猶能“凌塹絕谷,跳躍如飛”,並再次佔據上層險峻,扔滾木,丟巨石,負隅頑抗。
戰鬥從晚上持續到第二天中午,雙方都死傷慘重。正焦灼間,受陽明派遣由山間小道到達賊後的數千士兵,突然發起攻擊。賊衆腹背受敵,潰散而逃,被斬殺者兩千餘人,俘虜一千五百餘人,墜入山間深谷者不計其數,喜歡玩躲貓貓的藍天鳳也在一個山洞裡被擒獲。
對於這場在南贛一帶取得的史無前例的勝利,朝廷給予了史無前例的獎賞——白銀二十兩。
錢不在多,有權就行。
王守仁給朝廷上了一道奏摺,從空間和時間兩個方面要求更大權限。
空間:能夠督調南贛全境部隊,包括周邊四省部分軍隊(作爲南贛巡撫,王守仁只是省委書記,總督才兼任軍區司令)。
時間:只求作戰成功,朝廷不能規定時限。
這種不拿皇帝當幹部的行爲引起了朝裡諸多大佬的不滿,最不滿的就是內閣首輔楊廷和。
正嘉之際,能跟王守仁勉強打個平手之人,唯有楊廷和。
十二歲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前後擔任內閣大學士十四年,首輔九年,其間興利除弊,朝野稱頌。
如此華麗的履歷,翻遍明史,亦不多見,無愧於“鎮靜持重,補苴匡救;安危定傾,功在社稷”的評語。
可惜,他遇到了王守仁。
幾年之後,當以楊廷和爲代表的理學派在“大議禮”之爭中敗給以王守仁爲代表的心學派時,不知他會不會喟然長嘆:既生楊,何生王!
不過目前爲止,和楊廷和短兵相接的還輪不到王守仁,而是王瓊。
分開來看,楊廷和與王瓊都屬於既有理想又有手段的能臣。湊到一起,內閣首輔和兵部尚書就貌合神離,心照不宣了。
當初王瓊保薦王守仁楊廷和之所以會同意,是因爲他壓根不相信單憑一個成天講學論道的人就能把南贛之亂平息了,因此本着“打死敵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內亂”的齷齪心態,批准了王瓊的舉薦。
千慮一失的楊閣老終於算錯了一次,王守仁打勝了。
打了勝仗的王守仁也算錯了一次,他在捷報中將功勞全歸兵部,隻字未提內閣。高度決定視野,以王守仁眼下所處之平臺,亦無法窺視高層內鬥於一二。
然而,楊廷和接下來的舉動,讓我明白了政治家和政客的區別。
按說楊廷和應該很不爽,應該立即駁回王守仁關於增加權限的請求。
事實恰恰相反,他批准了。
如果說解決外敵,即刻內鬥也算是華夏文明的光榮傳統之一的話,那麼,就等你先解決完外敵吧。那時,王守仁,你我之間,終有一戰,此戰關乎大明朝接下來一百年的歷史走向,我在那等着你。不用感謝我此刻的寬宏大量,所謂的寬宏大量云云,皆因你目前的檔次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