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王守仁絲毫沒有避諱自己童年的糗事,曹牧文突然有一種深刻的負罪感,好似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想到此處,自是臉色微有恙。倒是曹牧文他虧得了多年的職業技能,既是察覺表情上的不自然,一瞬間又拉開了笑臉,做到自然,和諧,不漏聲色。
王守仁道:“家父也好、書塾先生也好,總的把我盯得死死的,但是,我小時候卻是不老實之人,更何況這搖頭晃腦的聖賢之書我也度不太進去。既然上面所說的,兩項原因,一天我就突發奇想,一眼見到家旁的小竹林,便想:‘不如就去格致格致一番。’又可以找些不那麼枯燥之事,家父也不好說什麼了。”
這一點曹牧文倒是曉得。王守仁自小便聰慧異常,不過可不是《傷仲永》裡面仲永之類短暫的神通,而是一個愛好廣泛,博學多才的小神童。說起來,還有一點神話色彩。據《年譜》記載,他出生前夕祖母夢見有人從雲中送子來,夢醒時王陽明剛好出生,祖父便爲他起名叫王雲,鄉中人亦稱其降生處爲瑞雲樓。然而,他到了五歲還不會說話,一天一位高僧經過,撫摸他的頭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意指他的名字“雲”道破了他出生的秘密。其祖父恍然醒悟,遂更其名爲守仁,此後他便開口說話了。這聽起來有些扯淡,應該是後世有些蠢蛋崇拜者編造的瞎話,不過這倒是可以從側面印證王守仁所受到的崇敬,畢竟,中國歷史上有“神化”經歷的人大都是君王偉人。
其父狀元王華對兒子家教極嚴,王守仁少年時學文習武,十分刻苦,但非常喜歡下棋,往往爲此耽誤功課。其父雖屢次責備,總不稍改,一氣之下,就把象棋投落河中。王守仁心受震動,頓時感悟,竟然寫了一首詩寄託自己的志向。吟詩作對什麼的最討厭了,曹牧文只能達到“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的級別,不過他自覺的連謅也力不從心,只好借鑑別人的了。
王守仁自幼聰明,非常好學,但不只限於四書五經,而且也很喜歡其他書籍。思想也比較怪癖詭異,怪癖,這也很好的解釋了他對於竹子的“偏愛”。他十歲時,父親高中狀元,王陽明隨父赴京,路過金山寺時,他父親與朋友聚會,在酒宴上有人提議做詩詠金山寺,大家還在苦思冥想,王陽明已先一步完成:“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臺上月,玉蕭吹徹洞龍眠。”四座無不驚歎,又讓他做一首賦蔽月山房詩,王陽明隨口誦出:“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王守仁便是屬於那種先天聰慧、後天刻苦、家境優渥、環境優良、師長用心、自身也有些神奇性格的人,這種種優點似乎都集中到這“走狗屎運”的小子身上了,這很是讓曹牧文嫉妒。哼!官二代。雖在學問上崇拜,不過在生活上,曹牧文對這位“人蔘淫家”沒有什麼好感。不過現在,他的態度卻有了很大的變動。
王守仁似乎還在沉浸在往日童年時光的美好回憶中,又說道:“家父見到我竟然對着竹子發愣,起初也是氣憤,一問之下,我就用朱子‘格物致知’什麼的話來搪塞他,自然就沒法子了,我倒是因此偷了個懶,非但沒有讀書,其實我還在竹子便上連睡了好幾天……”
什麼!曹牧文突然聽到了一個爆炸性消息。王守仁格竹子不是爲了追求真理!是爲了偷懶睡覺!?
“這是怎麼回事?”曹牧文心有餘悸的看着王守仁這位唯一的當事人。怎麼回事?
作爲基本上的全能大儒,“心學”的集大成者和創始人,這位王守仁似乎不是神人也是個站在半神神壇上的聖人了,更何況隨着國學日漸的熱絡起來,這位王守仁年幼時期的“格竹事件”大都是印證了他追求真理,用於探索的意味,可是還真沒人想到這倒是可以用來偷懶一番的……
在竹林裡睡覺倒是愜意……空氣也好……
對啊!時過境遷,王守仁人家自己都承認了,更何況其中也有追求真理的部分……
呃……曹牧文腦海中天人交戰,自己思索着可以解釋的詞語,而王守仁現在反而將目光轉向了那兩位一直在打醬油的弟子身上,三人似乎在交談什麼。王守仁一臉的輕鬆,曹牧文一想也是對的。
因爲,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強求一個十歲冒頭的小男孩去真真作“探索世界本源”的思想工作。或許,改變一些學習狀態就是更好地休息這句話可以極佳的反映出小守仁當時的心理。
這時候,突然一陣忽忽風聲傳來,一股清涼微寒的江風從北岸猛烈的吹來,冰涼的感覺一下子打斷了曹牧文的想象,他回過了神。波光粼粼的江面被這突如其來的涼風吹得波浪起伏起來,當然,這自是不會引發什麼危險,不過假若從滕王閣現在四人坐在的位置想下觀去,江面倒是好像出現了一道道波浪,不停的拍打着南邊的江岸。因爲風而產生褶皺的江面將燦爛的光線反射的愈發耀眼奪目,曹牧文感覺有人在用鏡子由下到上射自己眼睛。
這是候,王守仁整過身子,端坐好,又說道:“初始幾天心裡倒是偷喜的,不過後來幾天卻是煩悶,畢竟數日坐在此處,再有意思的事情也會愈發無趣,可是沒想到,到了當天下午,竟然還下了大雨,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要是無雨,吾還打算打道回府,倒是下了雨水,讓我也無言回去了。畢竟家父倒還暗中注意我,我那是回去,更是無趣了。所以我便心中打定主意,起碼要到雨停之後再行回去。”王守仁微微前身,離得曹牧文更加的近了些。
曹牧文注意到,王守仁有些微醉,自己侃侃而談,倒是多喝幾杯水酒。
“沒想到吾人倒是還了一場大病,真是得不償失啊!哈哈哈!”王守仁說罷,又是開懷大笑,又從擡手向酒壺。徐愛倒是先拿起來,給王守仁斟酒一杯。
王守仁一飲而盡,雖是鄉村之釀,多飲也是會醉,畢竟古人所飲之酒大多爲發酵酒,和現代人多飲的蒸餾酒自是沒法比的,單單從酒量來講,“酒鬼”級別還很低的曹牧文也可以完爆面前的師徒三人。
王守仁甚是少見的露出了灑脫的一面,或許其人本就是如此?或許倒是後人在編書之時,爲了守舊着儒家的帽子,自是不好把應該是斯文守紀的儒士弄得過於開放?
曹牧文現在倒是沒想這麼多,既然王守仁已經和盤托出自己的童年時,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問下去了。
“哈哈,其事吾自是說完。”王守仁這麼說着,“不過我在病牀上的那些日子裡,便開始仔細思量我之前所學所信的朱子所謂的‘格物致知’之理的真諦。”
“既然先生因爲此是,便不再學習朱子之學了嗎?”曹牧文問道。
“不,卻不是如此。”
“怎麼?”這個回答讓曹牧文很是吃驚。
“正因如此,我非但沒有放棄朱子之學,反而更加的用心學習,其後二程之學,元公濂溪先生對於理學的開山之說更是用心的緊。“無極而太極”,“太極”一動一靜,產生陰陽萬物。“萬物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之《太極圖說》。“人極”即“誠”,“誠”是“純粹至善”的“五常之木,百行之源。其下林林種種,自是廣泛的涉獵。”王守仁如此說來,與曹牧文設想完全不同。
王守仁一番言談,曹牧文自是大爲驚異。沒想到王守仁雖是害了大病,雖是自己的責任,不過朱熹朱老先生也是教壞了小孩子,不過這位小孩子非但沒有把書一扔就此不學,看樣子是愈挫愈勇,非要把這“理”的萬般玄奧理個頭緒。
“那麼,時至今日……”曹牧文又再次開啓話頭,倒地要問起着“知行”應該如何“合一”。不曉得今天對面的王守仁時候有了確切的答案。倒是之前曹牧文挑起了話頭,倒是原本希望自己以一個“博古通今”的後來人的先知先覺(但是自己是幾百年後之人,所以應該也是後知後覺?)的能力好生和陽明子周旋一番,切磋一番的。倒是落得個還沒開始自己原本的猜測全然錯誤的情況。本以爲王大先生已是傳道多年,現在身邊又有弟子,自己多少得有些師長氣派,畢竟古人還是重視此的。但是現在曹牧文便有自慚形穢之感,人家非但沒有遮掩,倒是感觸剖多。
曹牧文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言語間衝撞了王守仁,便想開口想問,若是如此,即可向其忱摯的道歉,希望可以得到原諒。曹牧文謹慎地問:“先生,倒是晚輩突發奇想的問起着竹子之事,倒是要先生想起這童年……舊時。若是言語間有……”
王守仁突然哈哈笑了起來,輕輕擺手,言笑間說道:“你自是太多慮了,此時你要是不提,我倒是要忘個乾淨,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無窮滋味。真要說起來,我倒是要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