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楊士奇與于謙
宣德十年的冬天,似乎來的早了一些。
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整個京師都籠罩在一片白色的海洋之中。
一架驢車晃晃悠悠的從便門進入北京城中。
這一年之中,這個時代的北京城是一座兵城。大部分居民都是軍戶。還有一些投降朝廷的韃官,所以在大街之上,不少蒙古服色的人來往不斷。
這架驢車前面的鈴鐺不住的響。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噹之聲。
在北京城之中,轉了幾個彎,就來到了明照坊的一個衚衕裡面。
這裡住的大多都是官員,而且是文官。原因很簡單。
這裡距離皇城東安門比較近,出了紫禁城東華門,就從東安門出來。出了東安門向南,就是明照坊。
而明照坊南邊,就是南薰坊。
各衙門大多在南薰坊之中,辦事也比較容易。
當然北京官員很多,自然不可能在這裡一個坊中居住。
這驢車停了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官員下車,上前叫門。將名帖=刺遞進去。門房一看名刺,立即說道:“原來是於大人,我家老爺早就吩咐了,只要於大人過來,直接進門便是。”
于謙回身吩咐驢車,安排人去客棧先安置下來,待他回去再說在北京城的住處。
于謙進了楊府。
這裡就是楊士奇府上。
三楊的作風還是挺正派的,不管是裝模作樣還是別的,總之是,公事到衙門談。一般很少有官員上門求見的。
但是楊士奇畢竟是內閣首輔,一個人也沒有上門,那也不現實。
于謙到了客廳一看,就有兩個官員。在這裡等候了。
于謙只來得及與他們寒暄了一下。知道他們是翰林院,這一次過來,卻是因爲鄉試的原因。
太皇太后已經決定明年開恩科,明年春闈,現在算算各地秋闈,也就是考舉人之事,已經塵埃落定了。不過,科舉是國家大典,這裡面有很多事情,都要稟報楊士奇。
只是什麼事情在公堂之上,不好說,非要私下裡來拜訪。于謙心中暗有不悅,也就不與他們多說話了。
片刻之間,就有楊士奇一僕役來請。
書房之中,楊士奇一指椅子說道:“廷益,坐。”
于謙行禮道:“拜見老師。”
于謙乃是永樂十九年辛丑科進士,科名是比較靠後的,乃是三甲九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當年辛丑科的主考官就是楊士奇。
故而於謙也算是楊士奇的學生。
這也是楊士奇是于謙靠山的原因之一。
于謙坐定之後,說道:“老師,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急召學生入京?河南大旱方過,民力未舒--------”
楊士奇笑着說道:“我知道,百姓請願,想要留你。只是爲人臣如何爲大忠?”
百姓請願留任地方官,在清代已經變成了花樣文章。似乎每一個地方官離任,不弄一個萬民傘,遺愛靴之類的東西,就不好意思,與人說話。
但是在明初,卻還有不少地方官的確爲百姓愛戴。有人在某處當知府十幾年之久,就是百姓愛戴,不願意地方官遠離。一般情況,百姓只要請願,皇帝都會批准。
于謙也受百姓愛戴,歷史上他就在河南巡撫就當了很久,固然有後期得罪王振,不得升遷,也有河南父老愛戴,不願意于謙調離的緣故。
于謙心中一動,說道:“爲人臣當以左右天子爲忠。”
這一句話,看似是問于謙,其實是一種暗示。
左右天子爲大忠,其實是一個典故,說的就是一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寇準。當時遼人南下,寇準幾乎是挾持宋真宗御駕親征,纔有了後來的澶淵之盟。
左右天子爲大忠,就是說寇準在這一件事情上的所做所爲。
于謙自然是聞絃音而知雅意。他的回答也只能有一個。
楊士奇說道:“今日,就有這樣一個機會。太皇太后點名讓你爲皇帝講官,併兼任順天知府。”
于謙心中一跳。不過隨即鎮定下來了。
這也是于謙修養好。作爲士大夫,誰不想爲天子之師。
于謙皺眉說道:“學生有些不明白,這是太皇太后安排的?”
這兩個官職風馬牛不相及如何能連在一起?
楊士奇對於謙的表現,還是挺滿意的。
遇見這般大事,還能喜怒不形於色。他心中暗道:“于謙辦事幹練,遍歷內外,熟知地方情弊,唯一有問題的是,對中樞不大熟悉,看看吧,如果他能得陛下賞識信重,將來就將他從順天知府上調入六部之中。”
于謙入京之事,楊士奇並沒有多着急辦。裡面還有一些波折。畢竟河南旱災剛剛過去,于謙又想整修黃河堤壩。這些事情總要收尾。
楊士奇熟知地方情弊,所以寧肯讓于謙在地面逗留一兩個月。也不想因爲官員交接問題,貽害百姓。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
因爲于謙的事情,皇帝特別在早朝之後,留下楊士奇奏對,問得就是于謙何時入京?
楊士奇雖然在很多事情上不說話,但是卻是心中明白的很,即便是宮中一些事情,也萬萬瞞不過他這個三朝老臣。
他知道,皇帝在秋日那一場風波之後,變得安分多了。每日除卻雷打不動的讀書之外,又開始在侍衛的指點之下,練習騎射。
奏摺也看,但是再也不發一言。
越過太皇太后召見大臣,更是沒有的事。
唯一一次,也就是這一次問于謙。
楊士奇這才明白,于謙在皇帝心中可是簡在帝心。比他想象之中還重要。
於是楊士奇對於謙的態度也變了。
到了楊士奇這個年紀,有些事情,他都要想了。
比如後事。
楊士奇只有兩個兒子,長子不成器也就罷了,但是狂妄不知收斂,殘害百姓,有時候楊士奇就想親手將長子給殺了,清理門戶。
但是下不了這個心。
似乎因爲長子的原因,對次子的管束又太狠了。
此子老實倒是老實,但是想在朝廷上立足,卻不能僅僅是老實。所以楊士奇政治遺產,卻不是他們能夠繼承的。
楊士奇有心在年輕一輩之中,選出幾個人來。以免他死後,朝廷青黃不接。
楊士奇選人的標準有很多,但是其中有很大的分量,就是與皇帝的關係如何。
有明一代,仁宗東宮諸臣,是與皇家關係最好的。可以說君臣知遇,善始善終。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對大臣,猶如家人。
也正是因爲這樣親近的關係,東宮諸臣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纔有仁宣之治。
雖然不好聽,但是臣子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聖眷。
楊士奇不知道于謙到底如何入了皇帝之眼。但是既然皇帝記住于謙。楊士奇心中於謙的分量,就大大加深了。
今日一試,于謙清廉有節,又有城府,不是如李時勉一般,忠直有餘,權變不足。畢竟在內閣的位置,不能光憑忠直來辦事。
楊士奇將皇帝受罰之事,給於謙說了,自然有春秋筆法,有些省略。對皇帝與太皇太后都有所美化。最後楊士奇問道:“你覺得皇上之心,如何?”
于謙說道:“陛下天資聰慧,繼承太祖太宗清淨大漠之心,亦知道虜不可驟滅之理,實乃朝廷之福,只是可惜,而今天下衛所,早就不是太祖太宗時候了。大軍不北伐尚可,一旦北伐恐怕淇國公之遇,復現於今日。”
淇國公丘福授命北征,全軍覆沒。這是永樂一朝少有的大敗仗。
楊士奇說道:“這也是太皇太后讓你擔任講官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