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的天氣,窗外卻颳起了狂風。
已入深夜,各自卻都不能成眠。申郅琛等在房間外面,等待黃醫生給習月診斷情況。心中有萬般焦急,本來割的難受,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只聽得房間門響,見黃醫生走了出來,申郅琛立刻上前詢問狀況。
“琛少放心,夫人只是受了驚嚇,神志暫時有些模糊,身體狀況並無大礙。儘量避免再有情緒波動。”黃醫生交代完,便連夜回診所去了。
申郅琛輕聲走入房間,看到習月一個人躺在寬大的牀上,嬌小的身體被包裹在寬大的被子中,正昏睡着。
“對不起。”
他一個人對着黑暗,輕聲道。
我居然回來得那麼遲,看見你在那人懷中的樣子,心疼不能自已。恨不得將那凌辱你的人千刀萬剮,恨不得立即將你搶來。
堅強如她,硬是撐到最後一刻,等他歸來。
只因爲她相信。
趁着月光,他看到習月頸上被硌得青黑的皮膚,皺了眉,俯下身輕柔地吻了上去,可是他做得再多,也彌補不了對她的心疼。
他拿起習月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能聽到自己依然焦急而砰砰作響的心跳。
“你應是聽到了,我的心。”
“還好你沒事,若是誰傷害了你……”
若是誰傷害了你,我就是將上海翻了底也會找到他,然後讓他加倍奉還。
我申郅琛保護不了的人,不許是你。
申郅琛感到習月的手有一絲顫動,循着她看去,已經醒過來了,正在月光下安靜地凝視着他。
他又將那樣俊峭的眉皺了起來,可是習月想了想,自己還是熟悉他這般的樣子:總是皺着個眉,好像誰都惹了他。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火車再快也不能往返一日便回來了。”習月聲音細弱,更像是喃喃細語。
“我在濟南停了車,在車站便遇見麥將軍,他已坐了幾日的車,準備來上海看看你。於是我也坐了返程的車,因天氣有些耽誤,再加上這一天來往返也勉強。”申郅琛看着習月的雙眸柔聲說道。
習月眼神中似乎有了些亮光,“這麼說,子戎他也一同到了上海,剛纔也在外面吧?”
申郅琛點點頭,極盡溫柔地順從她。
“我本是通知巡捕房的孫敬賢來壓制林笑,他有把柄在我手上自是好利用。但沒想到局面會不可控,幸好我提前回來,不然孫敬賢也無可奈何。”
“琛,不要再離開,好不好?”習月反過來緊握着申郅琛的手,這個熟悉的溫度是唯一讓她安心的。
申郅琛感覺心被揪着,此刻竟說不出口,那些愧疚、想念……
他只是上前,俯身下來,將冰涼的吻印在她的雙脣,代替了一切回答,更勝似任何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和已深夜的天空深黑的顏色,心中長嘆一口氣。她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但是再沒有什麼事情比獨自等待更無法承受了。
她看着雙眸燦若星辰的男子,心中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安心。命運總算是讓她跌跌撞撞,找到了那個對的人。
習月沒有想到麥子戎會突然造訪,於是她連見到他那份想要衝上去擁抱的衝動都忍住了。因爲看到他身邊有位沒有見過的女子,她挽着麥子戎手臂,那麼走到習月眼前。
申郅琛親自將二人接到別墅來,習月因身體微微有些虛弱,便只得在別墅裡等麥子戎。待二人被引至正廳,習月驚呼出了他的名字,她覺得這麼久,過了這麼久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
也許因爲和麥子戎從兒時便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比和申郅琛在一起的時間還要九,也許因爲他似乎是唯一寄託着小鎮、家鄉那一脈溫情的人了。
麥子戎也笑了,看着習月的眼神中藏着幾許驚訝,和身邊的女子一起坐下了。
“小月,你確實變了很多。”麥子戎沒有想到,再次看見習月會是在這樣的場合,在上海商業巨頭申氏少爺的家裡,在自己身邊已經有了願意珍惜的人時……
她出落得無法形容,單是容貌的精緻,他自是從來都知道的,那周身隱藏的氣度脫俗卻是她從前沒有的。
她變得更加成熟,不是當年拉着他的手漫天玩耍的女孩了,不是他可以傾心保護,看她一顰一笑的女子了。
習月這才仔細看了看麥子戎,眼前這個熟悉的臉龐,因這些年的阻隔,有着一層於她來說陌生的滄桑。這許多年,想他獨自在軍營裡打拼,必是有過人的膽識和能力纔能有今日的權勢、風采,也不再是她心中年輕恣意的大哥哥了。
她親自倒茶送過去,倒是多了幾分客氣,“是啊,歲月自流長,只顧磨人老。子戎,倒是你,真叫我另眼相待了。這次也多虧了你,一見面便有這事求於你……”
麥子戎按下習月遞茶的手,示意自己來,看着一旁的申郅琛也無話,倒是也不在意。
倒是申郅琛自己,說還有事先出去了。
習月知道他怕麥子戎與自己敘舊拘謹,便先自行離開,倒也沒多在意。
這才仔細注意到那陌生的女子,生的溫柔細膩,舉止端莊,這才卻要麥子戎給自己介紹。
麥子戎知道是自己疏忽了,只是女子也不在意,只是輕笑着看着他,眼中盡是溫柔和依賴的神色。
麥子戎這纔對習月說:“這是我的妻子,聽說我要來上海,便也跟來看看這邊都市的景色,名喚舒嵐,是軍區舒司令的長女。”
習月倒是不驚訝,見她的舉止自是已經猜到八九分,如今聽麥子戎親口介紹,倒也是很高興。
習月上前與舒嵐握了手,嗔笑麥子戎:“你這頑劣風流的性子,竟也能得這般佳人,這我也就放心了。”
身邊舒嵐抿了嘴笑,邊笑邊看着身邊的麥子戎,他竟有絲窘迫,是除了面對父親之外的人沒有過了。可見這位他經常提起的‘妹妹’在他心中的分量。
“小月,別儘管取笑我了,倒是習伯伯怎麼樣了?我也沒有抽時間回去看一趟。這些年,母親也不知怎麼樣……”
他正看習月臉上光亮的神色黯淡下去,她閉了眼輕聲說道:“父親他……兩年前就去世了……”
麥子戎那邊也沉寂下來,撫着額頭不知說什麼好。
“習鎮長他……”舒嵐看出他也不盡悲傷,自己便先出去等候了。
“對不起,小月。當初那麼倉促草率,我擅作主張將你送到上海,也沒有想到……”麥子戎緊緊握着拳頭,回想起當初自己那愚蠢的行徑,此時萬般後悔。
習月輕輕搖頭,努力抑制着心傷,“選擇是我自己做的,與你無關。縱使我不離開鎮子,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這些年獨自看了太多這樣的事。”
有太多的路,難以回頭。
而歲月裹藏着塞給你的滄桑,都不得不要。
“小月,”麥子戎上前牽起習月的手,嬌小如當初一般讓人疼愛,認真凝視着習月的眼神充滿了複雜的神色。
習月擡起頭對着他的目光,不似從前一樣躲避,她知道這些感情自己必須面對。
爲了不傷害他,不傷害這段感情所承載的時光溫暖。
“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是嗎?”
習月笑着點頭,面對着他總能感到快樂和溫暖。
“這樣就好。”日光下麥子戎笑地溫暖,就像從前那個任性放縱卻純淨善良的少年,面對着自己一直想要保護的少女,無所掩飾的微笑。
“我知道,有種被叫做‘心跳’的感覺,無論你是否有過,坦言的說,我一直都有。可是面對現在的你,我只能也只會祝福你。看着你的幸福,我纔不算白幫你一回啊。”
習月收起了嘴邊的笑容,只管看着眼前縱情笑着的男子,心裡有些不忍。是那種真真切切的,不能說出來,卻很讓人難過的不忍。她知道自己無法給麥子戎什麼,除了謝意就只是愧疚,可他,他們都一樣,面對自己從未索取,或許他們所索取的就只是她的一個微笑……
這樣的愛,她又怎麼能受得起?
能讓她面對這樣對她好的人,卻無法用什麼來回答,她無法忍受。
麥子戎看到習月漫上眼眶的淚珠,用指肚輕輕爲她擦拭,見習月正欲開口說什麼,他卻搶先說道:“不必再說什麼,北平那邊日子限得緊,這就要走了,一定會再見的。”
說着便要起身,習月也終是沒說什麼,將二人送往車站去了。也罷,說的再多,也無非是感謝之詞,多說卻是引起離愁了。
“不必擔心,這不是有舒嵐照顧嗎?期待下次再見吧。”
麥子戎的聲音隨加速的火車漸行漸遠,習月的視線中也只留下送別時自己送他淺灰色圍巾的顏色還在飄蕩。心裡有些地方空了,像是隨着遠去的時光漸漸抽空,去歸處飄泊了。
習月把頭倒在申郅琛的肩上,望着一節節向後靜默向前的車廂,緩緩閉上眼。她感受到了時間流過的氣息,像梧桐葉經雨水打溼的氣味,有種陳舊的美。
她開始安於流失,那種不便挽留,也不可挽留的,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