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月已經忘記自己在牢中待了多久,她只記得從那方小窗口中窺得外面日頭落了又升三四次了,如此循環。
其間除了幾個每天都是生面孔的送飯人,她幾乎沒有再看到人的走動。那一間牢房外也依然虛黑一片,像要獨獨將這一間有陽光的房吞噬般,卻又懾於陽光的存在退縮着。
可能這是她過的最爲艱難的一段時間,她無數次獨自思索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想理清思路,卻又在中途停止。
因爲她隱隱感覺到那股黑暗的力量,它讓她產生莫名的恐懼,讓她疲倦於回憶,讓她無法認清並接受現狀。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她一個人在行走,不斷地往前送腳步,心裡也越來越寂寞。
她忽然無法解釋自己當初答應要來的原因,這像是場自導自演的戲,卻只如一夢中。
她靜靜的坐在陽光灑落的地方,讓自己感受到,自己仍然是活着的。從軀體到內心,依然都是活着的。這讓她有些許安慰,也許在不久前,她還沒有如此在意過存在感。
她每天塗抹着宮崎給的藥膏,身上的傷好得很快,她這具年輕的身體是拒絕死亡的細胞的。
習月靠着牆壁,身體沐浴在輕微灑落的陽光裡,她輕輕闔上了眼。淡淡的影子被拉得細長,一直延伸到牢門口。
昨夜,她在黑暗中做了夢。
到現在想起,她的身子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她夢到申郅琛從上海趕來這裡,他用溫暖的懷抱帶着她走出了黑暗,就那麼一直緊緊擁着。他撫摸着她疲倦的眉眼,輕輕訴說着連日來不曾斷過的思念。他告訴她,這次來是要帶她回上海,她要嫁給他,許那個一生一世的諾言。
然後……
習月突然開始輕輕啜泣,身軀的疼痛她可以忍,面對這些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可是有些擔心,默默地在黑暗裡侵蝕內心,這讓她無法忍耐。
她記得,那個‘然後’與郊野別墅裡,和申郅琛在同一張相片出現的女子有關。
他們本已步入婚禮殿堂,那個面容清麗可人的女子出現,她一把搶過她挽着的申郅琛的手臂,就像當年相片中一樣笑得燦爛。
習月一身冷汗。寂寞的侵蝕遠比直接的軀體傷害來的深刻,因爲這樣的事無法逃脫。她止不住的回想夢裡的畫面,她甚至看到申郅琛決絕的眼神。
她內心的恐懼,一直就沒斷過。
從上海碼頭通往日本的通次客載航船晚了一刻鐘,下船的人羣神情焦灼。
殷棄向不遠處淹沒在人羣中的兩個女子打了眼色,同時跟在申郅琛身後漸漸從人羣中脫出。
將近五日的時間,二人內心同樣焦灼。直至踏上陌生的土地時,申郅琛竟有那麼幾秒之間忘卻了此行的目的。
可現實不容他有半點疏忽,幾乎是同時,他將殷棄安置好之後,他立刻獨自乘車在當日正午趕到總部。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樣,他幾乎一路順利,直達習月信中五野等核心所在。
他之前對五野也只是有所耳聞,也曾派人調查過他,發現他早期與邵成軍有多筆交易,交易內容卻不得而知,不曾留下半點線索。雖沒有記錄證明申懷之也參與過幾筆交易,但申郅琛清楚申懷之使的手段。
有了習月的間接證明,這一切就毋庸置疑。
申郅琛被一路引到賓客大廳,早已有衆多人在等候。這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他既然能安全的收到習月從這裡寄出的信,就代表這一切是在絕對安全的環境下運行的。
而只有五野這批人的放行,才能創造這個環境。
入場的那一刻,他只草草環視一週,並沒有在宴席上找到習月的身影,他迫切的希望落了空。他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直接詢問習月的去向,但席中一個人的目光讓他立刻鎮定下來。
又是她,宮崎井杉。
申郅琛的目光只與她相對片刻,便被收回。她眼中淡然的光芒,他記得不曾見過。於是他一下子冷靜下來。
五野親自起身表示歡迎,派人將申郅琛安排入席。
一方面等待侍者爲在座斟酒,一方面不動聲色繼續着這場突兀卻又早入安排的宴席。
申郅琛心中暗笑,掃視在場人居心叵測的面孔,這恐怕是場‘鴻門宴’。他們的‘不準備先發制人’,卻恰恰成了這場陰謀動機的最好顯現。
申郅琛壓制了自己的迫切,沒有先開口道明來意,既然習月不在場,她信中所述計劃很可能已經失敗。他只淡淡與三浦的目光擦過,卻不能從中捕獲任何信息。
這看似唐突的一席迎賓宴,其實在雙方的心裡早已是水到渠成的了。此時,雙方也都小心挪着步子,試探着對方的心思。
五野坐在申郅琛的對面,發間已隱約有幾絲白髮,但作爲軍人的他動作穩健,絲毫沒有滯礙。
他示意所有在廳內待命的侍者都退出去,看到申郅琛隻身一人前來,他也着實摸不到他打了什麼主意。
“申少爺今日賞臉光臨,我着實高興。眼下時間緊迫,我就直言不諱了,還請申少爺多做考慮。”
無法再退,五野先開了口,並示意身邊的宮崎井杉當場逐句翻譯。
申郅琛嘴角輕挑,一直沒有動筷子的他,隨手拿起一杯茶送到嘴邊。五野就這樣等着,申郅琛卻躲在茶杯下遲遲沒有迴音。
片餉後,申郅琛將滴水未沾的茶杯放下,看到五野眉間似有焦急神色,這倒是不假。
當然,如果他並不焦急,他完全可以比五野更耐得住性子。除了剛進場時對習月的焦灼,他確實並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神色。
他笑了幾聲,“確實,請上將直言。”
申郅琛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五野身邊的宮崎井杉神色有些許變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五野皺了皺眉,心裡暗罵。這申郅琛原來這麼難搞,一直的不動聲色讓他倒有些被動。
“近期我有批貨物需要運出,你也知道,這些都不是可以自由進出的貨物。你申氏近期隨便出一趟貨物,只要來個魚龍混雜,躲過查管應是沒問題。事成之後,定會保你在探路大會上奪冠。你看怎麼樣?”
到了這個時候,五野的‘洽談’也再收不住氣,與其說徵求合作,還不如說是在脅迫。
申郅琛暗自驚訝,他以爲會與習月有關,沒想到五野的‘脅迫’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五野以及其背後所商謀的事情,有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說是變化,完全是因爲,申郅琛對這件事的理解完全不清晰。他只知道習月因爲這件事決定單獨涉險,沒想到這件事完全不與上海安危有聯繫。
可這只是表面,其事深處又藏着什麼就不爲人知了。
那習月爲什麼會爲阻止這件事,而單獨涉險?而且因爲邵南風的參與,他更加難以摸清。
即使他完全摸不清這件事的緣由,他也意識到現在於他於上海於中國,都不是明朗的局勢。
申郅琛神情故意放的輕鬆,表現得毫不在意。
“可你也明白,一旦出了什麼事情,責任只會在申氏和我身上。到時候就算你無法運貨,也可就此機會除掉一個頑固不肯協作的商家。我何苦爲之?”
五野看着申郅琛當真詢問的神情,臉色漸漸拉黑,聽了宮崎井杉的翻譯後更是雪上加霜。
他知道申郅琛不會那麼輕易答應,當初想借申氏龐大的體系運載的意圖也輕易被識破,他恐怕不會想要再說什麼好話了。
但從其他人和申郅琛打交道的結果來看,他不是一個會吃硬套的人。
五野僵硬地笑了笑,神情再度回到友好。
“申少爺何必這麼較真?你父親爲人很爽快,早前與他的交易也很圓滿。我相信申少爺也不會刻意爲難,你如果覺得條件不滿意,儘可直言。”
申郅琛,我可是一退再退,如果你還不妥協,事情就複雜了。
申郅琛聞言,看着神情不自在的五野,身子微微向前探去。目光灼灼,眉宇間散發着不可抗拒的鎮靜。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利國利民的好事情。搞不好事成之後,我還會有性命之憂。此事,吾輩不屑爲之。”
申郅琛說話的音量並不高,語氣中卻透露着無與倫比的堅定,他的眼中從來就不是隻有利益。身處這個環境,他早已想要擺脫這些‘逼不得已’。
五野這等與他佯裝‘洽談’的嘴臉,激起了他的憤怒。
話剛一出口,宮崎井杉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一旁的三浦柴原也挪了挪座,渾身不自在。
只遲疑了一會,宮崎井杉就將話翻譯給五野聽。
本來想象着五野會有什麼難看的表情,事情卻完全出乎申郅琛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