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家的大宅中寂靜一片, 古怪的黑雨使庭院裡一向清澈見底的錦鯉池看起來骯髒不堪,莊嚴肅穆的松竹亦失去了精神。在廚房、大宅各個角落裡的下人們聚成一團、竊竊私語着;不安、沉重、猜疑,衆多負面的感情在黑色的大雨中醞釀。
白哉渾身淋的透溼的站在小祠的面前, 在那被染成灰黑色的石階上, 曾經有一對雙子坐在那裡過。
“鬆梨前輩、藤丸前輩……”明亮的像是太陽與月亮的雙子。
曾經, 在剛纔走過的院子裡, 他們舞蹈過;曾經, 在現在這個小祠前,他們和自己說笑過;曾經……
一切都成了“曾經”。
“前輩……”黑色的雨滴順着白哉的眼角滑過臉頰,下巴, 最後落下,與地上污黑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再也分辨不出了。
“前輩……”
『白哉君。』那人的笑顏依稀還在眼前。
『白哉君……』那人身體上溫暖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指尖。
『白哉君!』那人卻已不在這個屍魂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了。
“鬆梨前輩……鬆梨——”
無數次的呼喚你的名字, 你聽到了嗎?
“回來吧, 吶,回來吧, 前輩……不是答應過我,要聽我說那非說不可的話嗎……?不要食言啊,前輩……”
十遍、百遍、千遍、萬遍……一直呼喚着你,呼喚你的名字,呼喚你回來。
“前輩……”
白哉放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
—同一時間吉良宅—
“不!!”伊鶴死命的抓住來人的衣袖, “ねーねー沒有死!!ねーねー不會死的!!!”
“所以都說了, 宮能鬆梨和宮能藤丸並沒有被判斷爲死亡, 只是被判定爲失蹤。”不悅的甩開伊鶴的手, 中央46室派來的赦命傳達使用冰涼的語氣道。
“這和死亡有什麼兩樣, ”擋在哭泣的愛子身前,清景眉頭緊皺, “三天內沒有歸隊便要被削除在籍,這種處置就和叫他們去死是一樣的吧?”
“請謹慎您的發言!”赦命傳達使大聲喝道:“吉良大人,您是想因爲‘叛廷罪’而被帶走嗎?!”
“……‘叛廷罪’……”清景嘲諷的笑出聲來,“是麼……?原來又是‘叛廷罪’啊——”
“吉良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您這是在質疑中央46室的決定?!”
“怎麼會呢?好歹我也是貴族啊。”清景淡笑之間,吉良家的下人將傳達使團團圍住。
“吉、吉良大人……!?你真的要叛廷嗎……?!”“這和瀞靈庭無關,只是我個人的‘請求’,”擡手示意下人們退下,清景用衣袖爲伊鶴擦去臉上的眼淚,然而很快,伊鶴的淚便又沾溼了了他的臉頰。
“請您原諒犬子的年幼無知,不要再在犬子面前說有關赦命的事了吧。”
“……你,哼……!!算了!請您好自爲之吧!!這也是中央46室的意思!”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伊鶴,傳達使拂袖離開,包括清景在內,所有人都沉默的目送着,並沒有上前相送的意思。
“ねーねー……ねーねー……!”哭到發啞的嗓子,被揉紅的祖母綠眼睛,伊鶴嬌小的身體輕輕搖晃了兩下。伸出手,像是要握住誰的手一般,伊鶴向後倒了下去,“ねーねー……”
抱住哭到暈倒的愛子,清景低聲嘆息;在場的下人有人不禁紅了眼眶。
“少、少爺他……說過‘全世界最喜歡ねーねー’了……”“難得少爺在夫人去世後還能……找回以前的笑容……”
“……”清景還是嘆息,“伊鶴……快些長大吧,長大的話,這些痛苦便也能忘掉了吧?”
“ね、ねーねー……”一滴殘淚從伊鶴的眼角淌下,支離破碎的落到了清景的掌中。
撫摸着兒子的頭,擦去兒子臉上的淚痕,清景輕聲道:“長大吧,伊鶴……”
三天的時間,對於瀞靈庭的生命不過是轉瞬之間,而這三天的時間,對朽木家來說卻是度日如年。
雖然當主朽木銀鈴的身體已無大礙,但下一任繼承人的白哉一個人在祠堂內閉門不出,三天之內、粒米未沾、滴水未進。
知道了這件事的銀鈴並未多說什麼,只是不止一次的嘆息,而沒有得到任何命令的下人們無權干涉白哉的行動,就這樣,在流言蜚語中,第三天也過去了。
三天內,黑色的雨停下了,但天氣仍然沒有放晴;如同壞脾氣的孩子隨時準備哭泣一樣,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第四天,當早晨的陽光穿透厚重的雲層,照射到白哉身上的時候,白哉終於動作了。
拖着跪坐了三天的、早已麻木的雙腿起身,穿着滿是帶有黑雨水漬幹後的衣服,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白哉回到了大宅。
入浴,進餐,安眠;白哉在衆人欣慰的眼神中像一臺完美無缺的機器,精準的執行着大腦的命令。
躺在牀上,白哉用三天沒有睡過覺,因而有些渾渾噩噩的大腦想着。
(前輩——)
(我要實現你的願望——)
(你……所留下的、所有願望——)
三天,整整三天都在思考着該如何面對——面對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事實。回想起過往那些日子,那些相遇、相識、相知的點滴,然後發現自己所能做到的,不過是努力去實現她留下的願望。
『白哉君。』纖細的手,素淨的衣,清涼柔和的香。
閉上眼睛,她似乎就在那裡。
就在——記憶的最深處,名爲“心”的地方。
—隔日流魂街—
“喂喂!聽說了嗎?!瀞靈庭的死神似乎死的死、傷的傷,不見了大半啊!!”“什麼聽說!你只要看看這兩天出來巡邏的人數就知道了!”“哈哈哈!聽說倆潤林安那邊都開始出現搶劫了呢!”“不乘着現在撈一筆的人才是笨蛋!”“就是,哈哈哈!!”
“銀、銀……”流魂街上,亂菊不安的拉了拉銀的衣袖。
回頭對亂菊微笑,銀對亂菊道:“不要擔心,鬆梨姐姐和藤丸哥哥一定沒事的。”
“……嗯。”勉強的回給銀一笑,亂菊仍然是一臉的不安。
“亂菊是在擔心藤丸哥哥麼?”銀的輕笑聲中,亂菊滿臉緋紅的擡頭怒嗔到:“銀還不是在擔心鬆梨姐姐!!”
“……我?”銀指着自己,似乎爲亂菊的話而感到詫異。
“是啊!銀雖然擺出一副和平時沒兩樣的表情,可是看向窗外和門外的次數比平時多了許多吧!”
“……”對於亂菊的話,銀無法反駁,因爲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這些細微的動作。
微微輕笑,銀對和自己一樣抱着水罐的亂菊道:“亂菊喜歡藤丸哥哥嗎?”“知道就不要問了啦!”亂菊給予銀的答案是泛紅的雙頰與隱隱有光澤流動的冰藍色眸子。
“呵呵呵……”“不要笑了啦!!”
兩人走在路上,一邊打鬧一邊到了小屋門前。
“啊……!我忘記了!銀,水罐給你,我去耕助哥哥那裡去拿需要縫補的衣裳,一會兒回來。”想起還有一份工作,亂菊將水罐遞到了銀的手裡,轉身向耕助工作的宿屋跑去。
“呀呀……亂菊還是這麼匆匆忙忙的呢。”銀掀起了門口的布簾,對屋內的人道:“抱歉讓你見笑了,朽木。”
“……沒有。”對於銀察覺到自己存在的事,白哉並不驚訝。
還是一樣沒有感覺到那對雙胞胎兄妹的靈壓,銀低頭放下水罐的同時,眼中閃過一絲憂慮與些許失望。沒有招呼白哉坐下,銀擡起頭,帶着滿面笑容對白哉道:“真難得啊,朽木會一個人來這裡,是有什麼事嗎?”
“前輩他們……失蹤了。”放在身側的雙手早已握成了拳,白哉極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鬆梨前輩和藤丸前輩失蹤了。”
“失……蹤?”銀愣了一秒,隨後又笑了起來,“鬆梨姐姐的家人是護廷十三隊的隊長之一,應該很快就能把鬆梨姐姐和藤丸哥哥找回來的——”
“五番隊的隊長,朱司波徵源大人還有前輩他們的姐姐,朱司波伊花大人也同時失蹤了。”白哉深深閉眼,眉心用力皺起,“說是失蹤,可是……”
“中央46室已經下令削所有失蹤人員的在籍,前輩他們,也不例外。”
“削除在籍……?”銀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淡去了,“……爲什麼要削除鬆梨姐姐和藤丸哥哥他們的在籍?”
“……那種情況下,前輩他們不可能還活着。”說着連自己也不想相信的原因,白哉的臉色很是難看。
“那種情況下……?”“你看到了吧?五天前那巨大的黑色光柱,前輩他們,就在那裡面最中心的地方。”指甲深陷入肉,有鮮血從白哉握緊的指縫中滲出。
“……”銀沉默了一下,“那也不構成非削除在籍不可的理由吧?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血液從白哉的指縫間滴落,“爲了……掩蓋事實。”
“掩蓋……事實?什麼事實?”
“……”銀追問,卻得不到白哉的回答。
“回答我!!”一把抓住白哉的衣領,銀頭一次做出這種“以下犯上”的粗暴動作。
崩裂了。所有的笑容,所有的平靜,就是連那刻意劃出的平民與貴族的界線,也崩裂了。
“……”白哉還是沉默。
“你不是貴族麼?!四大貴族之一的朽木家的下任當主!!”銀幾乎是在怒吼,平時總是因笑而眯成一條線的深藍色眸子此刻裝着狂風暴雨,“擁有隻手遮天的權利,你們不可能連搜索兩個失蹤的人這點小事都做不了吧?!”
“我……什麼都做不了。”白哉垂下了頭,“搜索隊在兩天前便已停止了搜索,被分派到屍魂界的各個區域維護治安,朽木家的忍者則奉當主之命與刑軍共同搜索逃亡現世的前十二番隊長與幫助其逃亡的二番隊隊長……如果想再派出人手搜尋前輩他們,就必須同時搜索失蹤的所有人,無論是現在的瀞靈庭還是朽木家都沒有那樣的戰力……”
銀抓着白哉衣領的手鬆開了,“……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麼?”“我……!”白哉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被銀一掌推開。
“你也是一樣的。”細碎的劉海遮住了銀的眼睛,“你和那些‘貴族大人’們沒什麼不同。”
“……”白哉沒有反駁。銀說的沒錯,自己是一個“貴族”;就算再怎麼用美好的言辭來修飾推脫,自己的行動準則也不會改變。
身爲貴族便只能是貴族,揹負着貴族的義務而生,擁抱着貴族的正義而死,走過千百年的時光,直到生命的盡頭。
“……到真央靈術院來吧。”白哉用帶血的手從懷中掏出了股鼓囊囊、沉甸甸的錢袋放到了小屋中央的桌上。
看着那帶着血跡的白色錢袋,銀的肩頭微動,“這是你對我的憐憫麼?貴族大人……”
“——這是她的願望。”白哉轉身,“鬆梨前輩的願望。”
“呵、呵呵呵……呵呵……”銀捂着臉失笑,越來越大的笑聲中,白哉離開了小屋。
目送着白哉的離開,銀只覺得自己的左眼又開始灼燒般的疼痛。
『銀君。笑笑吧,銀君。』下雪的那一天,醒來的她想要的僅僅只是自己一個真心的笑容。
『笑笑吧,銀君。』纖細而冰涼的手指曾輕輕撫摸着被她治好的左眼。
『笑笑吧。』那渾身是傷的女性始終用她那柔軟的內心將自己包裹。
“呵呵……呵呵呵……!!”銀幾近癲狂的笑着。門外有越來越多的靈壓聚集,銀卻並不在意。
“嗯~……很愉快的樣子嘛~讓我也分享一點好嗎?”猥瑣的大漢獰笑着走進了小屋,正是一年前被銀所傷的混混頭頭。
“你們——”看着混混們魚貫而入,銀還是在笑。
“剛剛那個是貴族的公子哥兒吧,不錯啊?有那種會送這麼多錢來的朋友~”混混頭頭拿起白哉的錢袋掂了掂,“嘛~……之前那兩個死神也給了你們不少好東西吧?”
“你想說什麼?”左手捂着疼痛不已的左眼,銀笑看着混混頭頭向自己走來。
“我想說——”混混頭頭低頭對比自己矮着兩個頭的銀道:“那兩個死神運氣真是不好啊,居然死了。”
“……是失蹤,不是死了。”
對於銀的分辯,混混頭頭聳肩嗤笑一聲,“那有什麼區別?哈……等一下~你不會還在抱着什麼希望吧?”
“真是可笑!”混混頭頭的笑聲中,混混們紛紛擠眉弄眼。
“死了就是死了嘛!”“還說是失蹤……嘻嘻……”“這小子八成……嘻嘻嘻……”
“她不是死了。”銀放下了左手,一滴硃紅沿着他左眼的眼角蜿蜒而下,在他的臉上畫出妖異的痕跡,“她沒有死。”
“沒有死?哈哈哈……”一衆混混鬨笑了起來。
“她,沒有死。”銀側着頭微笑,向小屋的門口走去。
若說這個世界上一定要有人去死纔可以的話,那一定不該是她。誰都好,哪怕是她所愛的家人們,哪怕是她最重要的雙胞胎哥哥;只能有人能替她去死,讓她活着的話……
混混們擋住了門,可是一個眨眼之間,銀的身影已經到了小屋之外。
對混混們做出“來”的姿勢,銀還是帶着笑,優雅的、完美無缺的笑。
“那、那小子……!”混混們雖驚疑不定,但終究受不了被挑釁而追了上去。
銀向前走着,看上去沒有用多快的速度,卻始終沒有混混能追上他的腳步。
走到無人經過的黑暗小巷裡,銀忽然停下了腳步,緩緩地轉身,“吶,爲什麼你們能好好的活在這裡呢?”
“唉?”對於銀的話,混混們一時之間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再見。”銀歪着頭笑着,手上已多出一把短刀。
鮮血狂飆激射,染紅了微暗的小巷的路面,也將小巷周圍的牆壁濺上大灘的紅色。
“啊、啊啊……啊……”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在鮮血中微笑的如純潔的嬰兒一般,混混頭頭不斷的向後退去,很快便跑了起來。
“再見呀,”男孩的聲音從混混頭頭的頭頂上傳來,接着銀手中的帶着短刀混混頭頭的血貫胸而出。
“吶,你看……她並不是死了,是失蹤。像你這樣的,纔是死了。”蹲下身從死去的混混頭頭身上拔出短刀,混混頭頭的鮮血噴濺在了銀的臉上。
冶豔的、慘烈的,像是失去了所有正常的感情,銀平靜的將混混頭頭的屍體踢開。
“你……”沒有逃跑,也沒有驚惶的喊叫,唯一還活着的刀疤臉的青年只是凝望着銀。
“我不想殺你。”頃刻之間就將一羣混混屠戮至盡,銀帶着解脫的表情,向小巷深處的另一個出口走去。
“……可我是這些傢伙的同伴。”
“呵!”銀輕笑出生,“你沒有阻止我殺了他們,便是心底裡認爲自己和他們不是一類人呀。”
踏着數具屍體走過青年身前,銀輕輕揮了揮手。
“再見。”
解脫了。一直潛藏在身體裡的那種衝動終於終破了所有的壓制解放了出來,再無人可以將其停止。
陰沉的天空烏雲翻攪,豆大的雨滴很快瓢潑般的落了下來,將銀臉上的血漬抹去。
“啊……要去和亂菊告別才行……”銀在雨中走着,順着他垂在身側的雙手,兩條長長的血線在地上蜿蜒着,像是毒蛇吐出的紅信。
『銀君。笑笑吧,銀君。』
“嗯……我在笑呢……”
『銀君。』
“我討厭貴族和死神……”
『銀君。』
“……但是……我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