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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桑若華坐着馬車帶着畢生收集的珠寶回到揚州西街仁和裡的桑宅。

與她昔日當家的趾高氣揚、以及離家時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這一次回來,她是將手中的珠寶匣子高舉過頭,跪在一族長輩面前,懇求長輩們原諒她的過錯,懇求長輩們在正支幾乎凋零絕後的狀況下,不要落井下石。

可惜,世上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面對兩淮鹽市的風雨飄搖,過慣了好日子的桑氏族人再也不願意回到家鄉,重新煎鹽納鹽課,自然更不願意承擔桑若華甚至是桑少筠犯下的罪責。當着桑若華的面,大部分一直打本給正支運開中鹽的族人紛紛表示要抽回本錢,各家自掃門前雪。

桑若華猶如啼血杜鵑一般一個個人的求,一個個人的拜,卻求不回這些人的一點憐憫。最後,她終於明白,錢財,確實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外袍,脫下了,自己也不過是赤條條,不僅失了光彩,還丟人!

一直陪着的菁玉十分不忍,扶着桑若華勸道:“娘,沒事的,交代清楚了,就由他們去吧……”

桑若華啞着聲音,麻木的笑道:“昔日少筠將我趕出桑宅,我恨了一年。可惜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這一輩子,其實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少嘉他爹走時那句囑託是真的,只有少筠寧願被打也不願意走是真的……”,說着眼淚嘩的一聲流了下來。

從小漁村回來的桑貴知道此況,即刻趕了過來,看見此況,安慰若華:“姑太太也不必太過操心,賬上,我總能想法子。”

桑若華搖頭:“你怎麼周全?私鹽一事,查沒十萬兩;族裡長輩抽回本錢,算下來也有七八萬兩!開中鹽至今只支了不足一半,空擺着的鹽引又不能換錢。就算能,家裡付了這十八萬兩,還能拿出多少銀子?筠兒素來對竈戶大方,單單這一筆賬,就夠你頭疼!”

桑若華管了十年家,家裡的財政清楚明白,不由得桑貴辯駁。桑貴想了許久,都沒能找出多一句話來安慰桑若華。

一旁跟隨而來的萬錢,這時候出聲了:“裁人。”

桑若華一愕,旋即明白了萬錢的意思。族人抽本錢,正支也就沒道理再幫族人養着一衆竈戶了,如此一來,至少減了補貼竈戶的那部分銀子。可是……這就意味着延續了百年的桑氏在她手上土崩瓦解了!

桑若華緩緩走到堂前懸掛的夙沙氏製鹽圖前,看着圖兩側掛着的對聯:“篳路藍縷嘗百味,甜酸苦辣鹹爲首。”這幅對聯掛了幾多世?又靜靜地看到了多少人世道理?是不是每一代人都要嚐遍百味,才得以知道百味之首乃是鹽?眼淚潺潺而落,許久之後,她低聲道:“這是祖宗的家業……我爹,我兩個哥哥都爲這個沒了性命,他們再世要是在天有靈,知道桑家就這樣敗了,只怕死不瞑目。雖然我不知道怎麼煎鹽,卻不會忘記我也是竈戶……”

說到這兒,桑若華斷了話語。又等了許久,她彷彿下定決心一般:“我在的一日,我就不會丟掉一個家裡僱來的煎鹽夥計!若我沒本事盤活家裡,那我就供他們供到我死的一日!”

三教九流,未必下流。有時候做人,就爲爭一口氣;正因爲爭了這口氣,纔有機會熬過風雨,遇見彩虹。

桑貴一瞬間覺得心中充滿了力量。他並沒有半分把握能應對眼下危機,但是桑若華的悲情和無畏,賦予他重頭再來的激情!

“既如此,未必沒有機會迴轉。”,萬錢接口說道:“或許總能熬到他們回來的時候。”

桑若華聽了這話又滾下淚來:“他們……只怕只有志遠……”

萬錢輕輕搖頭,趁着無人,意味深長的說:“未必。”

桑若華一愣,心裡又思量起來。禁不住,她看着萬錢:“你是極好的,可惜少筠福氣薄……”

萬錢嘴角一掛:“也許福氣在後頭,享不盡。”

桑若華又是一愣,顯是明白了萬錢的暗示,只是又覺得萬分的不可置信。難耐之下,她便想找桑貴詳細問問,因此打發萬錢:“這宅子,正經是我們正支名下的,要是保不住,只怕還得變賣。你有心,去瞧瞧筠兒的竹園。那裡,是我二哥留給她的,雖然不十分稀罕,卻是她的寶貝。”

萬錢點點頭,拱手後轉進竹園。

竹園裡春意依依,那幾叢竹子翠綠的正好。真正的景物不爲人物換,亙古消去是與非。萬錢微微嘆了口氣,便覺心思都平靜下來。

門上聽到聲音的嫲嫲走了出來,看見一個陌生大男人,不由大吃一驚,正要說話時,又突然淚流滿面的:“先生您是來看屋子的?”

萬錢笑笑,知道她誤會了,卻也沒有十分明說,只揮揮手踏進了少筠的臥房。

這是她的閨房麼?同樣三間廂房,中間的一間有一張圓桌,是待客之所,想是親人會面之處;正面上有一條案,上面一隻鬥彩蔓草瓶子,兩個水墨小人,纖塵不染,正正都是當日他費盡心思贈送的禮物。進門左手邊一間,就是少筠的臥房,一架四美人絹制竹屏風後面一張架子牀,牀上被褥還是冬天的被褥。萬錢緩緩走去,又慢慢坐在窗邊的美人榻上,一轉頭,似乎就看見少筠從門外走進來,解了披風,然後慵懶的躺在他身邊小憩。

人不在,卻連枕頭上都留着那股清雅幽淡的梨花香。那時候,他就是在她身上聞到了那梨花香,才滿世界跑了去找盛開的梨花,才把留碧軒購置下來,打算在這兒安家落戶。可如今……少筠……你是死是活,死了,魂魄又在哪兒遊蕩?活着,又在哪兒受苦?

沉寂不知日影移時,屏風外傳來了微微的響聲。萬錢伸頭去看,卻看見一身常服的何伯安負手立於右手邊的廂房內。他眉頭微動,起身走過去:“何大人有意購置桑氏祖產?”

何伯安回頭,輕輕一笑,卻又回頭,隨即伸手摸了摸繡架上繃着的繡卷,低聲道:“她系玲瓏手,我歌璇璣詞。約好過流年,相負世人心。這梨花圖,可惜只有一半;這詩,可惜卻應全了。”

玲瓏手?少筠的新繡品麼?

萬錢緩步上去,張眼一看,雖然料定會震驚,卻不曾想如此震驚。他呆立當場,眼睛卻無從移開。那是……煙雨梨花圖麼?皚皚擠擠的梨花瓣,活生生的滿布素絹,彷彿重現了那煙雨中嬌笑的梨花雪後,帶着蓬勃的生命,又宛如出塵的謫仙。難道……這不是他與她之間雖然不着一詞卻始終不渝的一切麼?原來她把這一切記得那樣深、那樣鮮活,在他面前又這樣俏皮使壞,叫他總思量她是不是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剎那間,梨花叢裡,她紅着臉推開他,耍嘴皮子擠兌他的模樣一一浮上心頭,叫他渾身酸脹難忍。少筠此圖,是叫世人驚豔的驚世之作,更是他與她之間磕磕絆絆的記憶!難怪素來內斂的何伯安會嘆一句玲瓏手、璇璣詞,原來是“約好過流年,相負世人心”太過叫人可惜!

萬錢的心一下子就像是水淹過似地溼。可他不知道,何伯安看見他一會笑一會苦痛的表情,心裡更溼。

“萬爺,你我今日在少筠房中做客,不如還像昔日一般,把酒言歡?”,何伯安忍了忍,轉身坐到中間廂房的桌前,忽略嘴裡心裡酸酸的滋味,只淡淡的說道:“大約少筠不會相怪?”

萬錢回過神來,又覺得很諷刺,卻還是坐到何伯安對面:“我不覺得我與她跟你有歡可言。”

何伯安眉毛抖了抖,低聲道:“我並不想……你在那邊查到什麼?她……”

萬錢嘴角抽了抽:“斷案不是大人的分內?”

何伯安愣了愣,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他又說道:“聖諭今日下。”

萬錢輕哼了一聲:“你來宣旨。”

何伯安輕輕點頭,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賀轉運使梟首,兒子流放西北,妻女沒入教坊司爲官妓。樑師道維持原判,康文英待罪。朝廷念樑苑苑檢舉有功,發放紋銀二百兩以資其度日。桑氏……”,何伯安說得有些困難:“我已經盡力,爲維持開中鹽穩定,只處置魁首,其他無關竈戶一律寬待,少……桑貴仍能行鹽。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內自同知以下官員一律罰俸、交還賄賂,不做懲處。事情了結了,沒有再牽涉他人,新轉運使陛下已經醞釀好。”

果然如此!就算何文淵拿得到切實的證據來證明賀轉運使背後牽扯着如何龐大的朝廷勢力,他也只能止步於查抄賀轉運使。真正有罪的人永遠高高在上,而那些看着有罪的人,不過只是棄卒、待罪羊!沒有在牽涉他人,他人是誰?!萬錢冷笑兩聲,就再不說話。

何伯安見萬錢只是冷笑而不說話,自然而然想起萬錢回來當日說的那些話。他有些呆不住,又找了話題:“條案上那兩隻小人……大約你真對她用心。其實……我是真心希望她好。只是遑遑法典,私鹽氾濫,已經成了開中鹽的心腹大患!我拿了證據,就不能對這樣的鉅貪元兇姑息養奸。眼下我查明她沒有涉及其中,也爲她求得恩典,希望她……”

聽着這般言不由衷,又處處刺探的話,萬錢再也坐不住了,一把站起來:“我一直猜會是誰忌憚我與她的親事,也一直以爲你對她總有心軟體諒的時候,可惜是我錯了!想來當日康青陽這樣沒頭腦,也是你的本事了,加上此次首尾相銜的連環計,好得很!論心機,何大人當仁不讓!待少筠,從始至終,我自忖都對得起良心,可惜你從一認識她到害死她,從來都模棱兩可。看起來似乎對她憐惜體諒寬容,卻從來都沒忘記你與她身份立場有別,從來都沒忘記用她來左右你的家國天下!大人你是來宣旨的?那宣了就請吧!桑家人有骨氣的很,家裡散了還不肯遣散竈戶的,別叫他們聽了你的話拿掃帚趕你!”

何伯安長那麼大,沒聽過人當面直白的罵他,沒聽過人當面直白的鄙視他。他覺得很難堪,可是心裡有多少有些不甘心,因此又發不出脾氣來,只能站起來解釋:“身爲御史,我也不過盡我的本分,難道你覺得兩淮私鹽氾濫不是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難道你覺得桑傢俬收餘鹽私賣餘鹽是對的?難道你沒看見兩淮鹽政被這些人敗壞到什麼地步?我若不鐵腕整治,怎對得起陛下欽點我下江南?!怎對得起天下社稷、等着鹽課飽肚的邊疆將士?!今日來,並沒有惡意,除了宣旨,我還……我只是覺得你不會無緣無故開棺,又要去漁村查看。早前事太多,沒能一一查明其中疑點。你若知道些端倪總該爲她打算,把她找回來。若少筠還活着……眼下這份旨意,對桑家不算苛刻,她若活着知道了,想必會回來,對她的族人也是一種安慰……若……只要桑氏規行矩步,來年的開中鹽,我必爲之盡心……”

萬錢聽了半天,終於明白何伯安跑這一趟、說這一番話的用意!原來他沒笨到家,也開始懷疑少筠沒死;可他還惦記着開中鹽,惦記着自己賣了一個天大的人情給桑氏,少筠知道了就會哭着跑着回來抱開中鹽的大腿,死心塌地的爲朝廷賣命!

那一刻,萬錢真的覺得這世上的人,無恥起來,絕沒有底限可言!哪怕滿嘴的家國天下,也不過是扯了一面大旗遮住底下萬般醜惡而已!可是,這不就是他這麼多年來每每見識的麼?!他冷了心,收斂了脾氣,笑笑,又是那樣質樸木訥的:“可見你從沒認識她這個人。何大人,小萬敢說一句,就是她沒死,聽了這消息,她也絕不會回來。”

何文淵一愣,心裡緩緩有一股沮喪,更有一股不甘。由始至終,他只是做了本分之事,怎麼落得桑家人這樣猜嫌?!“話不要太滿!子非魚,安知魚之所想?她母親弟弟遇難,身爲至親,她豈能……”

萬錢冷笑兩聲:“你不信,走着瞧。她若真活着,她回來之日,大人你鞍前馬後不得消停之時!”,萬錢不再與何伯安囉嗦,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嘴角那抹笑看着十分質樸木訥,但卻滿含譏誚:“她究竟發生什麼,我不知道。不過她若真的活着,就不會無緣無故燒了桑榮,連他爹留給她的碧玉竹佩我的簪子都捨得丟了!更不會那麼碰巧,逃命都能遇着海盜上岸打劫。何大人,你心黑麼?”

萬錢不再停留,轉頭離開。心裡默唸,何伯安,或許你不是計劃所有的人,但你肯定是縱容着一切發生的人!若少筠還能活着,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作者有話要說:就是因爲萬錢通透,所以纔看的起少筠。

何文淵……怎麼說呢,他是被清漪利用,但也不全是。他被利用是因爲他並不知道清漪不僅僅是靠他,還自己使了許多手段。他不被利用,是因爲他也想通過桑氏來打擊兩淮私鹽氾濫、官商勾結。

至於樊清漪的狠毒,也自有其原因,後面會有半章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