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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靠岸,岸上冠蓋如雲。

何文淵率先下船,朝一旁的肖全安微微頷首,肖全安渾然大舒一口氣,那一臉的笑意方纔有了些內容。

萬錢扶着少筠隨後而出,衆人議論紛紛,卻無人高聲說話。

桑貴領着趙霖、老楊兩人,君伯領着阿聯,一同迎了上來。

少筠姿態嫺雅,只從容笑道:“何德何能,竟勞動爾等前來。”

桑貴作揖行禮,笑笑沒有說話。老楊趙霖君伯阿聯看着萬錢,也只是笑笑沒有說話。那邊肖全安清清喉嚨,頗有威嚴說道:“方纔鹽使司衙門裡頭,團竈、鹽商行會,還有各位有志參與朝廷招商者已然基本有了共識,只是桑家的管家還有些猶豫,怕是日後收支難以平衡,以至於衆人也無法定下契約。”

這話……顯然是說給少筠聽的!誰都知道,桑家二姑娘雖然寡婦孀居、並無管事頭銜,但兩淮“無冕之王”這頂冠冕,穩戴無疑,她的一舉一動,最終決定着這場博弈的遊戲規則!

一衆叱吒風雲的男子之中,少筠力壓羣芳的姿態,實實是“淡極始知花更豔”!她自如的笑了笑,看向桑貴。

桑貴向前半步,拱手回到:“二小姐,小人深負所望,與肖轉運使大人商談了這些天,商議妥當了所有的盤鐵維護細則,但就抵押款項、日後分成比例上卻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少筠環顧一週,看得到肖全安、何文淵等人的故作鎮定,也看得到一衆同行的忐忑。手的兩側,就是平衡的兩側,稍有偏頗,兩敗俱傷!她低頭笑了笑,然後看了萬錢一眼,看得到他的整遐以待。她心中一定,雙手不落痕跡的扶着自己的腹,跨前一步,仰頭、揚眉:

“兩淮煎鹽,天下之冠!兩淮一年一千多萬斤的鹽課,不僅是朝廷賦稅的半壁天下,也令國中我等平民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此次朝廷恩令招商,若遲遲不能有所定論,不僅僅朝廷着急,竈戶更是焦心!煎鹽一日不行,鹽課一日無所着落,如此,仍舊是竈戶未盡職責的緣故。我雖已出嫁,但家中妹妹尚且年幼,因此還請桑掌櫃的速決此事!”

速決此事,一錘定音!

桑貴心中明白,小竹子這是當衆宣佈他可令行禁止了!他定了定神,轉頭看了看趙楊二人,得到兩人肯定的目光,便只巴咂一聲嘴,笑着向團竈、行商們拱手:“如此,我桑貴忝列一回領頭羊,便首先與官府定了這份契約了!桑貴維護泰州分司下屬全部鹽場盤鐵,日後分取這些鹽場產鹽的三成進行銷售。”

團竈、行商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不約而同的鼓掌恭賀!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下轄泰州分司全部的鹽場,何等樣的富貴逼人!

桑貴一面拱手一面笑着向衆人示意,最後方纔來到肖全安面前:“肖大人、勞您日後多加眷顧!”

肖全安“咳”了一聲,只一揮手,兩名衙役便擡着一方書案上來,上面文書三份,筆墨硯臺已經齊備。

桑貴接過文書,細細過目,又斟酌了一番,方纔把文書給少筠看。少筠帶着枝兒細細看過,又指點過許多細節,方纔讓枝兒桑貴一同簽名,隨後是團竈的團長簽名蓋章,最後纔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簽字蓋章。

事畢,肖全安吩咐將文書送至富安桑少嘉署名,最後要送至京城戶部金科審覈報予皇帝批准,方纔作準。

桑氏一動,便有許多鹽商跟着動了起來,場面顯得太過熱鬧。

桑貴怕人多擠了家中女眷,又怕少筠太過勞累,便親自將人送回了家中。不料回到家中,少筠卻囑咐桑貴來議事。桑貴搖頭,背了人,拉着萬錢說:“胡太醫診的脈,闔府裡大約就我這個男人知道。我心裡擔心呀!怎麼看着爺像是沒事人一般?這要出了什麼事、一大一小的,誰能擔待?這一家子的一大攤子事,難道真指望着三小姐嘛!”

萬錢心裡何嘗是滋味,可又不敢造次說話露了端倪,只好對桑貴說:“我會常來的,要說擔待,你還不明白,她是指靠着你來擔待的。”

“我能擔待的我不怕擔待!”,桑貴也有些急了:“可有的事,我沒法擔待呀!就比方那腹中的孩子!整日這般操勞,落了個三長兩短、我怎麼擔待?”

萬錢拍了拍桑貴,壓了壓聲音:“這孩子、不能要!你心裡有數就別張揚!”

桑貴呆若木雞:“什麼?!”

萬錢深吸一口氣:“我已經囑咐了胡夫子平常保心肺的用藥,所以得常來看着。你辛苦些,也得留心!”

桑貴垮了肩膀、猛然一嘆,嘀咕了一句:“這都什麼事兒!”

“領頭羊!”,萬錢轉了話題:“只管領頭。背後的事,有小竹子,還有我,你放心。”

桑貴定了定神,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這一場、實在是戰爭,比昔日韃子北犯還兇險的戰爭!一鬧不好,株連三族亦未可知!他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萬錢也進了他們桑家的財政中樞、桑宅外帳房。

少筠早已經安坐上手,她看見萬錢大邁步的進來,有些羞澀,只看了看在場的趙霖和老楊,沒發現兩人又不好的臉色,心中方纔安定些。桑貴隨後而入,臉色倒是如常,只玩笑道:“外頭的同行只道我桑大掌櫃的是領頭羊,卻不知道我家裡還有兩位鎮山太歲!”

一句話說的衆人都笑出來,一些心照不宣的事因此少了許多尷尬。少筠扶着桌子站起來,看了看萬錢,略帶着歉意說道:“昔日管家,管了個七零八落,總是我對不住各位對我桑家不離不棄的長輩!這幾年,諸如趙叔、楊叔,還有前後奔波的桑貴,大家的心,我知道,在我心裡,何嘗不是把你們當做一家人一般?至於萬爺……是我對不住他了,難得大家通情達理的沒有給難聽的話他聽,便是我的福氣了。”

一番話,說的衆人默然,老楊更是溼着眼睛站起來:“竹子,別說這話,不是說一家人麼!通不通情、達不達理的,不是一家人說的話。幸好今日你這一回來,拿了這五十萬兩的銀子,振興咱們桑家的門楣,二爺二太太在天有靈,指不定怎麼個高興的!”

少筠看向萬錢,抿嘴一笑,又示意老楊坐下,方纔正顏說道:“自我回來,今日頭一回在這外帳房當中囑咐桑貴話,只怕也是唯一的一回了。”

桑貴一愕,看了萬錢一眼,發現萬錢面容木訥,心中便警醒了個十二萬分,當即站起來:“竹子、別這般說話!才說是一家人呢!”

少筠笑了笑,安撫道:“之所以這般鄭重其事,不過是因爲招商一事、事關我桑氏一族生死存亡,卻不爲別的。”

桑貴皺了皺眉,看着少筠,等着她把話說下去。

“今日這份契約朝廷一旦覈准,桑貴,你首先要做兩件事!獨木難支,桑氏雖說是坐了這頭把交椅,但要與官府分利,手中就要有憑藉。所以,第一,你要提桑家爭到朝廷的一份嘉獎。這一處,我爲你準備了五十萬兩銀子,並且頭口答應何文淵,這五十萬兩平白送給朝廷,就爲換朝廷一紙嘉獎以保桑氏平安。第二,你要重視團竈的用處,着實用心聯絡着同行及竈戶。兩淮上竈戶出身的鹽商並不在少數,假設招商可行,則能夠維護盤鐵的必然是竈戶起家的鹽商,我要你聯絡這些人,幫助這些人,只有團竈的力量足夠大,才能與朝廷一張桌子上談判分利益!”

桑貴前後一想,終於通了全部關節!少筠回來這些日子,並沒有過多的干預局勢,但一出手,就是翻江倒海。直至眼下,似乎大局已定啊!他心悅誠服,只拱拱手:“竹子高明,阿貴虛長几歲,不過是個小子!你放心,但凡你發話,我沒有不尊!”

眼見桑貴沒有了話,老楊目瞪口呆,趙霖更是雲裡霧裡:“小竹子!五十萬兩!我跟老楊還私下嘀咕,這筆銀子真要用到維護盤鐵上,那才真是好鋼用到刀刃上了呢!平白送給官老爺,誰知道官老爺怎麼作踐它呢!難道小竹子的銀子來得容易就不心疼麼!”

“是呀是呀!五十萬兩,夠咱們桑家一大家子人吃喝好幾輩子了!”,老楊也急了,幾乎跳起來叫道。

少筠笑了笑,繞過桌子,來到兩人中間,款言安慰:“五十萬兩,皇帝說是你的,就是你的,皇帝一句不是,隨時可以拿走。咱們桑家又不是沒有本事,又不是不能靠本事吃飯,何必擔心合族之力不能賺回五十萬兩呢?四年前那一樁,姑姑雖然有錯,但最錯的不是姑姑,咱們桑家更是無辜。所以趙叔、楊叔,什麼都是假的,手裡有本事纔是真的,手裡有本事又能叫朝廷認可嘉獎纔是真的!諸如榮叔、我一定要爲他雪冤、正名!”

榮叔……這個名字、四年來,是桑家上下的禁忌!四年後再提,在場數人,無不哽咽落淚!那一刻,無論趙霖、老楊,或者桑貴,無一不明白、不感動。小竹子桑少筠,到底還惦記着!

“就爲竹子這一句話,我爹死也瞑目!”,桑貴斬釘截鐵:“竹子你放心,你說的兩項,我權當是爲我爹爹盡孝了!”

趙霖深吸一口氣,拱手:“小竹子,我該做什麼,你吩咐,我權當爲榮哥盡心了!”

少筠一笑,依稀想起當年在遼東,她曾經六試鹽法,那時候、她覺得爹爹和榮叔一直在她身旁,驕縱着她!隱隱目中有淚,她說:“趙叔不是最熟悉咱們家的草蕩麼?這兩天阿菊就收拾收拾,跟着趙叔回去,在草蕩裡畫出好地方來。”

一直默不作聲的侍菊聽到這裡,赫然大悟,幾乎跳起來:“曬鹽、曬鹽!竹子你想!”

一語驚醒夢中人!

桑貴一拍腦袋,趙霖和老楊拳頭都握在了一起,幾乎異口同聲:“什麼!竹子你!你煉出來了!”

萬錢則一聲低笑,伸手拉過少筠:“少筠,你這一出,比同龐統的連環策了!”

少筠朝萬錢一笑,再轉向桑貴時,表情宛然鷹隼般,遠目千里而兇戾嗜血:“不必費一分一毫來維護盤鐵!只將其全部廢棄!我桑家畫地伐木開曬鹽場曬鹽、一償榮叔的一片丹心!”

桑貴、老楊、趙霖三人已然全無言語,只肅立拱手!

萬錢點頭:“曬鹽法唯獨你桑氏一家,如盤鐵全然廢棄,朝廷就是想棄你桑氏滿門,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荷包厚不厚!這一招釜底抽薪,厲害!”

少筠冷冷一笑,緊接着說道:“大把的人想要做這一筆生意,卻苦於兩頭難於兼顧!能拿得出抵押款,卻不能有足夠的銀子來維護盤鐵!朝廷這一舉,無非是想從鹽商口袋裡掏銀子,又不想把十成的鹽課分出來!可我、偏不想讓這如意算盤打得響!阿貴,你記着,瞧準時機,對我桑家分了家又苦於沒有銀子的族人,你可大行方便之門,日後我桑氏正支供給曬鹽的法子,從中抽傭!”

“好得很!”,侍菊喝彩:“方纔才說獨木難支,那就索性連成片也罷了!全是曬鹽法,盤鐵廢棄不用,我看朝廷還怎麼要挾鹽商?何況全指望着咱們的曬鹽法,朝廷就是想動,也動不了了!”

桑貴老楊趙霖三人幾乎都炸開了鍋般的你一言我一語的,萬錢則定定看着少筠,然後站起來摟着她,耳語:“你這心思全用在家人身上,怎麼不用在我身上?不用在咱們孩兒身上?”

少筠也顧不得衆人在場,全身的重量都倚在萬錢身上,嘴裡卻委屈生氣:“怎麼不用?我這兒操碎了心,你這狠心短命的,只顧自己傷心……”

萬錢心中一酸,忙愧疚:“我知道、我都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看明白了麼?少筠壓根沒打算花銀子來維護那些沉重陳舊的盤鐵,直接廢棄了,因爲手中還有曬鹽這張王牌,好用還不怎麼花錢。而且此劍一出,等同倚天,誰與爭鋒。

寫了這一百萬字,無冕之王終於浮出水面。

早前開文的時候就有人說,有興趣呀,因爲幾乎所有的小說、影視作品都在說鹽商怎麼有錢、官商怎麼勾結、國家有難的時候正直的官員怎麼從鹽商口袋裡掏銀子,爲何鹽商這麼有錢?知道今天應該看得更明白了麼?

明朝,從朱元璋開始,就實行開中法,製鹽售鹽,直接由國家機器來運作,商人,不過是這個鏈條上的針線,無足輕重。爲什麼?因爲國家機器非常的強大,生產環節全部控制了,並以法律的形勢固定了,商人厲害,但沒有辦法作爲。但一定有桑少筠和桑少筠們,作爲那個時代的“無冕之王”,敢於打破這樣的規則。

怒顏、怒鹽。說的是看透國家機器背後的無情無恥,認清制度背後無情的剝削掠奪,然後花樣百出的爭取自己的利益。少筠就是這樣的人,家族的悲劇,放在那個時代,是無足輕重的,因爲商人地位太低了,但卻是極有可能的。一個強大王朝背後,是無數平民的被剝削和被犧牲。當這個王朝的統治者尚且知道藏富於民、天下之福在於天下之富時,這些剝削和犧牲多少被賦予家國大義的崇高,但一旦這些剝削和犧牲全然葬送在統治者的私利上,這些剝削和犧牲就太無辜太難以忍受了。

那個時代的桑少筠們就是在這樣、朝廷全方位的鉗制下,千方百計爭取自己的利益!明朝中晚期,曬鹽法逐漸展開,但不能全部替代煎鹽法;明朝中晚期,商人逐漸進入製鹽的生產環節,從此後成爲佔有生產資料的那一羣人;明朝中晚期,開中鹽終於再也走不下去,被丟棄在歷史的長河裡;明朝中晚期,中鹽法後另有一法,終於徹底開了東南鹽商爲禍一方的端倪,此後開東南鹽政流毒三百年。

而這一切,可能就是始於桑少筠那一年的被迫出走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