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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伯安抵達宴席時,少筠與萬錢湊在窗邊,頗有喁喁低語的模樣,萬錢更是執着少筠的手,微微皺眉的給少筠處置傷口。

萬錢……滿臉虯髯,一身粗糲,但是眸中的輕柔,無人能忽略。

何伯安心中一聲低笑,緩緩打開摺扇,搖出的風卻是酷熱難當。

“南邊果然炎熱!”,他走向宴席,驚擾了少筠萬錢兩人,又徑自在桌邊挽起一壺酒,自斟自飲:“這滿屋的酷暑竟沒有半點減退的意思。”

少筠回眸,便從萬錢手中抽身,心裡納罕,屋裡爲待這兩位貴客,特地高價購買了冰塊,哪兒來半點酷暑?她面上不露出來,上前款款行禮笑道:“真是少筠不周到了,竟讓大人炎天暑日的奔波赴宴!”

何伯安不置可否,輕笑兩聲,而後才示意少筠:“桑二姑娘請坐吧!”

少筠一欠身,卻沒有着急入座,而是轉過身來,盡地主之誼:“萬爺!請上座!容少筠備薄酒一盞,向何大人和萬爺致謝。”

萬錢報以一笑,就走到桌前,拱手行禮:“何大人,小萬有禮!”

何伯安嘴角掛笑,不置可否,眼睛卻看着少筠:“今兒少筠是主。”

萬錢眸光一閃,大方落座。

少筠見到此況,不由輕輕蹙眉,這兩位,今兒一進門就這麼大的火氣!她笑了笑,走至門邊,低聲吩咐了兩句,然後回過身來笑道:“今年也不知道怎麼了,才入夏的時候雨水多,到了三伏天,竟有一個月都不曾見一滴雨。家中的老掌故說了,天邊火燒似的,怕是悶着大雷雨的。富安是鄉下地方,比不得揚州城裡消暑的花樣,不過也有些小玩意能略略緩解煩悶溽熱,勝在新巧二字。今日承蒙何大人和萬爺擡舉,同赴少筠的宴席,真是少筠之幸。”

說到這兒,少筠款款落座,屋外僕人魚貫而入。

萬錢同何伯安一看,原來是一桌竹宴,新鮮的竹筍自不在話下,竹筒裡悶着的粳米飯、竹筒裡熬的竹蓀山珍雞湯,竹葉燻烤的小乳豬……

“桑二姑娘倒也心思奇巧!”,何伯安一面看,一面淺笑到:“難怪你桑氏在富安一呼百應,原來累世經營,也經營出一些精巧玩意來,就怕精巧太過,失了竹君子的那股清幽質樸。”

話鋒宛如一柄刀鋒,狠狠掠過少筠眉目,卻始終沒讓少筠失了半點風度。她執起一雙竹子筷子,夾了一筷子新鮮竹筍到何伯安碗裡,淺笑道:“大人,這是家中姑姑姑父所備,您嚐嚐!鄉野粗食,說什麼精巧?但求如同何大人所說,留一股子質樸而已。”

何伯安定定看了看少筠,而後一笑,執起筷子,夾了一塊竹筍,細嚼慢嚥。那邊少筠不偏不倚,又親自給萬錢布菜:“萬爺,您請!就怕富安的竹筍比不上從四川專程運來的新鮮矜貴。”

話到這兒,萬錢手上一頓,眼睛就看着少筠不肯稍移!原來當初那一片苦心,受益者也有少筠!一念之間,萬錢笑得燦若朝陽!“四川宜賓,萬頃竹海!少筠既然名號‘小竹子’,該去那裡看看。”

少筠一笑,放下佈菜的筷子,用自己的筷子吃了一筷子竹筍之後才說:“哪兒有那個功夫!您瞧瞧,家裡頭哪有一日能走得開的。”

萬錢聽了這話,嘴角噙了一縷笑,卻只看着少筠不出聲。

何伯安則輕笑一聲:“桑二姑娘果然忙,只怕是忙着思慮年底如何向泰州分司交納今年鹽課。聽聞鹽場中桑氏鹽丁一走一半,桑二姑娘,可有此事?”

少筠嘴角一翹,卻是毫不怯場的又用竹勺子給何伯安盛了一碗竹筍山珍雞湯:“大人您目光如炬,看進眼裡的、聽進耳裡的,只怕不是小女想瞞就能瞞得了的。”,話到這兒,少筠一雙眸子波光瀲灩的看着何伯安:“大人,您嚐嚐這道雞湯。是姑姑明人砍了新鮮的大竹子,灌了泉水,用草蕩裡的竹筍山珍,配着上好的活雞燉了三個時辰才得的。”

何伯安定定看着少筠,許久緩緩一笑,執起調羹,嚐了一口,嘆道:“果然好!竹蓀山珍勝在鮮活,再加點兒竹君子的清雅,算得上是別具一格,叫人流連忘返。便是伯安嚐遍御前美食,也爲她難以取捨,只可恨只有此處此地此人,纔有這滋味百出的湯。”

少筠笑笑,便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然後低頭喝湯,不再說話。

萬錢看見此況,接過竹勺子,也給自己裝了一碗,喝了一碗後才說:“確實滋味百出。有新竹那股清氣,但也脫不了那股青澀;有山珍那股鮮甜,但還留着一點兒土腥味;湯色潔白濃郁,可惜雞肉卻柴了,難以入口。”,說到這兒萬錢盯着何伯安,意有所指:“事難兩全,若是我,我便只吃這湯的鮮甜、清雅,卻不會強求雞肉也鮮嫩。”

何伯安嘴角抽了抽,卻半句話都接不上。

少筠一見此況,笑着瞪了萬錢一眼:“在萬爺跟前,少筠總討不了一點兒好處!”說着看了何伯安一眼:“求求萬爺您了!好歹在何大人跟前給小女留一點兒面子麼,難得何大人誇一句‘流連忘返’。”

這話說的俏皮,何伯安一下笑開,目光也溫柔了些:“少筠,我待你這麼苛刻麼?你不知……”

欲說還休!

少筠反應極快,眸子一轉道:“不知道呢,只記得往日大人只在堂上審少筠的時候,才喚少筠做桑二姑娘呢。今兒少筠做東,聽得這句‘桑二姑娘’,哪敢造次,還得覷着大人的眼色,小心伺候着,就怕您驚堂木一拍,喝一聲‘大膽’呢。”

何伯安滿腔的心事,頃刻間被少筠卸了個乾乾淨淨:“原來是我錯了!難爲筠兒,炎天暑日,費心備一桌宴席,還得陪着小心。”

何伯安臉色一鬆,一屋子頓時暑意全消,絲絲入扣的冰爽滲了進來,連萬錢都好笑的看着少筠:“你這是怕人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左手大棒右手蜜糖的馴獸呢。”,說着似笑非笑的看了何伯安一眼。

何伯安眉頭一挑,張口又想說什麼,卻終是沒說一個字,便低頭喝湯。

少筠瞪了萬錢一眼,又哼了一聲:“你管我呢!你管你吃飽喝好便了!別出了門還找夜宵吃。”,說着自己也埋頭吃了起來。

一時三人無話,安靜用餐。待七分飽,少筠起身,從門邊僕人手中接過一把頗爲拙樸的銅壺,笑嘻嘻的:“少筠這兒還有一道好酒,家父給她起了個名兒,就叫‘筠子醉’。”

說着給萬錢何伯安以及自己都斟了一小盞。

燈火下,筠子醉濃稠如蜜,色紅似胭脂,一股子酒香薰得一屋子都帶有一股醉意。兩人執起酒盞,便同時眉頭微展,待一口酒抿進嘴裡,甜中帶酸,酸中縷縷冰涼,冰涼中似有若無的竹香緩緩陳列。

待飲完這一小盞筠子醉,何伯安嘆息:“令尊又是一位極爲雅緻之人!我不知道如何釀酒,至大約嘗得出這是青梅酒,但中間總有一股竹子香味,難怪叫‘君子醉’。竹子,常年不凋的君子啊!”

聽了這話少筠笑笑,萬錢想了想才說:“筠子醉,此筠非彼君。少筠的筠字本作兩音,一作‘君’,一作‘筠’,前者常用作地名,後者方纔是人名。當初的桑二爺,只怕疼你若珍寶!若我所料不錯,這筠子醉的確是青梅酒,但酒底只怕非同一般,所以才叫筠子醉。”

少筠笑開:“萬爺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見識麼!江南一處,梅子黃時雨,梅子是咱們這兒的好東西,有些兒餘錢的鄉間人家,誰都喜歡釀些青梅酒。但家父的筠子醉卻是不同,原因就在酒底。這酒底是米酒,是上好的糯米用鮮竹子蒸了,加上酒麴釀出來的,本身就帶了竹香,再和青梅、冰糖一塊釀出來,自然有些不同的。”

何伯安笑笑,從少筠手中接過銅壺,自斟自飲:“好酒,好名!不該辜負了!”,說着又給萬錢斟酒:“萬爺,今日你我學一學放浪形骸的江湖俠士,恣意暢飲,如何?”

萬錢笑笑:“小萬從來只是呼嘯江湖的下九流,大人樂意,我捨命奉陪。”,說着看了少筠一眼,柔聲說:“筠兒,今日權當借了此地給我兩吧,你就不要陪着我們喝了。”

少筠抿了抿嘴,看了看何伯安。何伯安則笑道:“去吧,我心裡有數。”

少筠聽了這話,便不好再說什麼,起身略行禮,然後悄聲交代了門邊僕人,便引着侍梅回了自己的房中。

剩下的兩人,難得暫時拋卻了世間原本森嚴的等級,相對而飲。

酒酣耳熱時,何伯安臉蛋微紅:“自小長大,這般放肆者,只此一次。”

萬錢笑笑:“醉酒方知酒濃,殤情方知情深。何況是筠子醉?”

“筠子醉……”,何伯安轉着酒杯玩味:“名兒好,味道也好,背後的心思更好……”,聲音漸歇,何伯安又嘆了一口氣:“哎……”

萬錢看至此處,不忍:“大人,你何必自尋煩惱。”

何伯安聽了這話,笑開:“自尋煩惱……我聽着這麼酸?”

……

作者有話要說:有點意思不?恢復更新哈……不好意思了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