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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少箬轉頭看去時,看見一個鬚髮花白披着一件棕色斑駁狐裘的大漢托塔天王似地走過來,滿臉威儀的喝道:“住手!”

那猥瑣的男人看見來人,很是吃了一驚,卻不大懼怕的說道:“姐夫!這小娘們劫持朝廷刑犯啊!”

那大漢也不說話,只微微低頭背了手,然後滿眼威儀的盯了那猥瑣男人一眼。

無聲處勝有聲,那猥瑣男人顫了顫,趕緊流涎哈腰的上前伺候着。那大漢一揮手,將猥瑣男人揮開,又對仍然冷眼旁觀的姊妹兩說道:“怎麼,你們不是指名道姓的不是要見這衛所的頭?”

少筠研判了一眼此人,從容鬆開少箬,伸手將髮髻理好、桃木簪簪好,然後很平淡卻又十分篤定的說:“我來幫你的,你該接待上賓般接待我!”

那大漢聽了這話一愣,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淫、辱鶯兒的猥瑣男人聽了這話,簡直覺得少筠這破破爛爛的簡直就是個信口開河的瘋婆子,因此當即跳起來:“姐夫!這人簡直就是個瘋子……”

話沒說完,大漢結結實實的賞了他一大嘴巴,叫他發白的臉上添了一個鮮紅的掌印。他愣了愣,下一刻的反應,居然是扁着嘴,一臉委屈的退到了一邊。

儘管如此,大漢卻是黑着臉對少筠說道:“幫我?我今年再納不上軍鹽,我把你們姐妹賣到窯子去充數!”

少筠和少箬各自嘲弄一笑,少箬鐵骨錚錚,冷着聲音道:“我死都不怕,還怕你逼我做窯姐兒?就算沒賣進窯子,我在你這兒又比窯姐兒好多少!”

一句話出來,鶯兒嚶嚶的哭出來,緩緩的跪倒在硌人的石子上。

這時候老柴掙扎着甩開身後的士兵,上前兩步拱手道:“軍爺!我們落難不錯,但你要糟蹋人,我們可不怕。您要是有煩心事兒,我們竹子和竹葉子一定有法子,您借一步說話!”

大漢皺着眉毛想了想,因對那猥瑣男人教訓道:“別叫我知道你再搞所裡的娘們!再有這事,我閹了你!”,說着轉向少筠,略略平了神色:“跟我來。”,然後頭也不回的走開去。

少筠微微舒了口氣,拉着少箬,然後彎着腰輕輕拍了拍呆愣着的枝兒:“枝兒,來,咱們走。”

枝兒小嘴兒一扁,立即蓄了一眶的眼淚,卻沒有流出來,只咬着嘴脣伸出手來交給少筠。少筠看了侍菊老柴等人一眼,緊跟着大漢走了。

金州所是遼東度轉運鹽使司下的一個煎鹽衛所。遼東轉運鹽使司雖然有着鹽政衙門的名堂,實則由邊軍管理,旗下幾個海鹽衛所出產的鹽全數供應軍隊,所以衛所中參與煎鹽的出了朝廷流放而來的刑犯,就是煎鹽士兵,諸如早前廣寧右屯衛的海蜇頭就是這樣的人。金州所規模極小,一眼望去,就海岸邊四座石頭壘起來的鹽場,質量數量與少筠少箬昔日見識過的都不可同日而語。

少筠一面走一面視察地形,不覺間來到離岸大約兩里路的一幢兩層小樓前,這兒海風小了一點,小樓門匾上斑斑駁駁的寫着“金州所”。少筠看見了便明白,這就是金州所鹽政衙門了。

少筠看了少箬一眼:“姐姐,走!”

少箬點點頭,兩姊妹便拉着枝兒並排走了進屋裡。

屋裡很暖,舒服的枝兒忍不住的舒了一口氣。少筠緊了緊拉着枝兒的手,又看向少箬。少箬雖然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但那張蠟黃皴裂的臉蛋很明顯的鬆了下來。少筠心下一酸,又差點兒點了眼淚。

這時候那大漢在一張方桌邊坐下來,倒了三盞熱氣騰騰的水:“孫十三。你們來坐。”

少筠毫不客氣,拉着少箬一塊兒坐下:“孫爺!方纔失禮了!事出有因,請您見諒。”

那孫十三哼了一聲,一面喝水一面說道:“那小子是我小舅子。”

少筠掂量了一下,又看了身後的鶯兒一眼,開門見山的對孫十三說:“金州所人手不夠,孫爺頭疼着怎麼交足鹽斤吧?”

孫十三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等他喝完一盞茶水,大約又覺得熱,復又站起來,小心翼翼的脫了那件狐裘,輕輕的搭在一張圈椅上。這時候他臉上早沒了早前那一股子威儀,只剩下一臉毫不掩飾的愁苦:“你今日纔來,瞧得倒十分清楚。說吧,你是什麼人,說幫我要如何幫?”

少筠一笑:“我是可幫你心想事成。如何幫,就要先看你如何周全我們姐妹。你的橋搭好了,我的路必然就能通。”

孫十三掃了少箬一眼,直言相告:“你們姐妹……兩淮來的,大抵是什麼人我心裡有數。但冷眼看了這些日子,一個女人家,怕是不中用。”

少箬聽了這話很漠然,似乎神思不屬。少筠心中難受,不免恨得暗自咬牙切齒。孫十三就一落魄的軍頭,一心只想着如何向上峰交差,看見他姐姐雖然是個竈戶卻不會煎鹽那一套,就任由他的小舅子魚肉三人!

少筠不說話,一盞茶水悉數進肚,然後又倒了一杯遞給鶯兒。拳頭捏緊了,心裡忍了忍,才慢條斯理的說道:“你要的,無非就是鹽斤。就金州所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規模,就你手下這樣糟蹋竈戶,你還想有出頭之日?別叫我小看你、說出不好聽的話來!”

他聽了少筠的話也看了鶯兒一眼,接着又訥訥的不再說話。

少筠看見此況輕輕皺了皺眉,這孫十三隻怕不是什麼有剛性的男人,前頭那一聲渾厚的低喝未必不是裝出來嚇唬人的!

此念一生,少筠也不理他,只招呼侍菊老柴都喝過了茶。看見少筠如此自適,那孫十三頓覺在這娘子面前矮了兩分,他訥訥說道:“這地方不養人,來了遭罪,能活下去的刑犯不多。我有心想讓你們好過些,卻沒那個能耐。”

少筠聽了這話,想了想,終是明白前後。朝廷在這兒布了鹽場,輕易就不會撤銷。可這裡幾乎四面環海,不能自己產什麼糧食,兼之氣候寒冷,自然養不住人。這人要是養不住,技術自然也沒有、煎鹽的傢伙自然也沒有,產鹽,怎麼產?天上掉餡餅麼?孫十三大約不是那種大有魄力的男人,管一幫手下還得裝出一副威嚴模樣才能恫嚇住,自然沒法子叫上峰滿意。她箬姐姐雖然能幹,但是要說到煎鹽的技術,只怕也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的。孫十三好容易盼來幾個刑犯,卻又是幾個女人,那還有什麼心思理會少箬的處境?!

少筠伸出手來拉着少箬,儘可能平靜的對孫十三說:“不瞞孫爺,我姐姐是不大會煎鹽的,但我卻多少知道一點。你肯信我,你我就一碼換一碼。我替你想法子多產鹽交差,你得保證我姐姐吃好穿暖,不再受人糟蹋,如何?”

孫十三不說話。

少筠等了許久,那孫十三才說:“你一個小娘子,能想什麼法子?”

小看人麼!少筠冷笑一聲,也不辯駁:“我什麼想法你就不必理會了。你肯信我,我就不止周全你今年產鹽,還能叫你在這上頭賺足好處,不必拿着一張掉毛破爛的狐裘當寶貝。你不信我,下面金州衛,上面蓋州衛,我未必沒有法子託到人,想出辦法來。至於我怎麼做,孫爺,我是你的財神爺,你的先把我們餵飽了、讓我們睡舒坦了,我自有安排!”

孫十三又是很久都不說話,少筠也不着急,開始慢悠悠的喝起茶來。最後孫十三研判了少筠很久,才說道:“也罷,成不成先給你們一頓飽飯,不好,你就怪我不得!”,說着站起來,走了兩步:“這地方是我住的,就讓給你們今夜歇着,我讓人給你們送些吃食飲水來。”

少筠目送孫十三,鶯兒侍菊則按捺不住的圍了上來。

等孫十三出了門,劫後重逢的幾人又眼淚汪汪相互審視。

少箬拉着少筠,看見少筠一張秀美的臉蛋滿是皴裂通紅,一雙手不復昔日細緻,不禁泣不成聲;少筠拉着少箬,看見她瘦弱不堪,一張臉毫無神氣的蠟黃着,十根指頭反而紅通通的腫的跟蘿蔔似地,心裡刀絞一般難受;少筠又拉過枝兒,發現枝兒雖然瘦了,臉色也黃了,但眼睛還有昔日幾分神氣,不免心裡又鬆了一點兒。總之彼此審視,也不必言語。

待幾人相互審視完了,少箬才說道:“我在獄中聽聞你……還有二嬸……筠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家散人亡……想到我的寶兒、老爺,還有二嬸少原……要不是還有枝兒,我真寧願一了百了……”

少箬遭逢此劫,昔日的一股子神氣似乎熬幹了一般,說話孱弱,面目也失神。少筠忖度着,心裡十分擔心,只不敢將身上的事一股腦的告訴她,只勉強笑道:“沒有一了百了!姐姐,你想你還在,枝兒也好端端的,姐夫必然也是一樣的心思的,只要我們還活着,就還有重逢的那一日。你瞧,筠兒不是找着你了!”

少箬徐徐落淚,頻頻點頭,話語失落。一旁侍菊流着眼淚替鶯兒攏着頭髮,細聲細語,老柴坐在一側,一臉的釋然。好不好,活着就好!

少筠抱着枝兒同少箬細細說話時,兩個士兵非別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魚湯、一盤紅薯進來放在方桌上:“孫軍頭吩咐了,這是今夜的吃食,吃過了也不必回鹽場,先歇一日,明日他再找你們說話。”

少筠略點頭,就招呼侍菊等人:“阿菊、鶯兒還有柴叔,快來吃,這些日子都辛苦了!”

直到此時老柴才舒了一大口氣,輕撫着侍菊鶯兒兩人的背:“來吧,一會有的是功夫說話,先填飽了肚子!”

少筠親自拿了碗筷,先給枝兒添了一碗,又給少箬添了一碗,隨後是鶯兒、老柴和侍菊,最後纔給自己裝了一碗,笑着說:“來吧,爲我們劫後重逢!”

老柴把少箬鶯兒的狀況都看在眼裡,又欣喜着活着相見,因此忍着眼淚舉起魚湯:“大小姐、二小姐,來,爲我們劫後重逢!”

“爲劫後重逢!”,侍菊同樣端起碗來。

少箬和鶯兒都泣不成聲,卻同時把碗舉了起來,顫着聲音:“爲劫後重逢!”

……

少筠從未覺得魚湯這樣鮮美,從未覺得這樣發柴的魚肉也這樣有嚼勁,她的吃相比年幼的枝兒好不了多少。

而少箬,在一旁輕輕看着,心裡再一次充滿安定……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