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自己人請客,但少箬辦宴的規格可一點都不低。煙波閣裡席開數桌,供女眷們自在飲食,瘦西湖裡備下游舫,供小姐夫人們隨時遊覽。
少筠到時,少箬還坐在煙波閣裡指揮僕人安置各類飲宴用具,而枝兒則掐了一枝小蓮蓬,玩的不亦樂呼。
枝兒一看見少筠和侍梅,就執着蓮蓬撲上來:“小竹子!”,模樣兒十分可愛!
少筠半蹲下來,點了點枝兒的鼻子:“你叫我什麼?”
枝兒咬着小牙齒,身子扭來扭去的,十分趣致,看的少筠笑個不停。
連侍梅笑道:“枝兒小姐今日這身小半臂,小大人的模樣,真好看!”
枝兒轉過頭來看見侍梅,又笑起來:“我知道你,你是小竹子的小梅子!”
這時候少箬扶着鶯兒上來:“哎喲喲!我的枝兒今日這樣乖巧,一見人就喊!一會許多姐姐太太,可要記得叫人,知道麼?”
鶯兒也笑道:“侍梅你可是投了咱們小小姐的緣了!”
“既然投緣,就帶着玩去吧!”,少箬揮手:“只是今日近水,仔細着些,枝兒,知道麼?”
枝兒點點頭,牽着鶯兒侍梅就跑了出去。少筠搖頭笑道:“真真嬌生慣養的小姐,那股子矜持挑剔又討人喜歡又叫人不敢輕褻。”
少箬笑了笑,眉宇間有股小小的得意:“讓你早點過來,是爲讓你歇一歇,我們姐妹也說說話。折色納銀那一面聽說阿蔡報上去了,六千引,轉運使大人也沒說什麼,大約心裡也過得去了。富安那事……連你姐夫也懵了。”
少筠皺眉:“姐姐,是不是小竹子讓姐夫夾在中間難做人了?”
“也不至於!”,少箬搖搖頭:“聚富鹽莊這夥子人太過招搖,朝裡頭有人警覺了,都察院都躍躍欲試呢。幾位老爺商量了,上頭也傳信下來了,大約當今有些想法,老爺們忙着保自己的官位,顧不上你是不是冒犯他們。這位新的巡鹽御史大人,只怕有十分能耐呢!”
少筠點頭:“我瞧着也是,他竟能獨立調兵,只怕是當今欽授的權利了。”
“我爲什麼辦宴?”,少箬笑道:“你以爲家裡嫌錢多得慌麼?還不是爲這位大人!你姐夫在一旁的凌波閣一樣奉承着這位大人呢。滿兩淮的人物都在,只怕他們也想要見見你也不一定的。”
“哎!”,少筠微微嘆氣:“我還以爲真能歇一歇呢!結果還得思前想後的。”
少筠微嗔,可惡也可愛,惹得少箬點着她的額頭:“瞧你這樣!叫人愛不是恨不是!腳上如何?萬大爺的藥沫子用上去了?這位爺從富安回來的頭一件事就是送來這瓶子藥。我呀,忍無可忍,教訓了他一通,他竟然低着頭紅着臉悶聲不出的乖乖受教,那模樣,真像是學堂裡捱了板子的學生!叫人無話可說。”
少筠紅了臉,罵道:“我踢傷了腳,還不是拜他所賜麼!他還有什麼可辯駁的?”
少箬沉吟了兩句,笑嘻嘻的:“少筠,你認真告訴姐姐,你想過他沒有?我掂量他的爲人,也算是可靠的,你嘛,就算他厲害,看那樣子,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會被欺負。”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氣道:“誰會想他?想他做什麼!像一頭熊似的,又邋遢,又不愛講禮數!”
少箬好笑,又故意板了臉:“這麼招啊!可我聽聞他說,他拉過你的手、背過你、甚至抱過你,若按禮法,是非娶你不可的,只是怕你還不願意。我當時就說,好奇怪,我筠妹妹多識大體的好姑娘,怎麼肯多次逾越男女大防?難道也是有了心思?”
少筠聽到這裡聽不下去了,幾乎是跳起來:“姐姐!”
少箬一把拉住少筠,把沒說完的話繼續說完:“萬爺聽我說了這句話,高興的不行,只說要給你送樣大禮呢!”
少筠咬掉舌頭一般呆掉,好一會通紅着臉拉着少箬:“姐姐,你真這樣說的?!我!我!我!萬一他當真了怎麼辦……我又不是……他那個人,稀裡糊塗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來!怎麼辦啊,姐姐!”
少箬十分好笑:“小竹子,你這樣子,是惱我胡說呢,還是對萬大爺不知所措?”
少筠一愣,漸漸的臉色又沒那麼紅,只抿嘴道:“箬姐姐就是壞,故意胡說來試我的!”
少箬輕笑一聲:“是呀,小竹子,我就是故意的,可一試,我可就試出些東西來了,難道不是?”
少筠咬着嘴脣,微微瞪着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許久又撇了撇嘴,悶悶的說:“姐姐太壞了,明明知道我不知道怎麼辦,還叫我煩惱。”
“萬大爺呢,確實不拘禮數的”,少箬扶着少筠:“我確實也不知他會做出什麼事來。不過,小竹子,他若真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你打算如何接這個棒槌?”
怎麼接?他示好過多次,她都只是覺得他逢場作戲,不過箬姐姐所說不錯,儘管他魯莽粗糙,但她對他似乎並不十分反感,她只是實在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反應,更不知道應該如何迴應。“姐姐……”,少筠十分迷茫,拉着少箬,像是個迷路的孩子:“姐姐,你說……他是真的……他會真的對我好麼?何況這一回我叫他吃虧了一大筆銀子……”
少箬笑笑,伏在少筠耳旁說:“你們相處並不拘泥禮數,你有的迷惑,爲何不直接問他?問出結果來,是真是假,他在意不在意,你聰慧如此,總有破綻可以揣測。”
少筠沒再說話,好像在思考這麼做的可能性。
正說着,僕人來報:“康府夫人、康少奶奶、姨太太來了!”
少箬一震,臉上的笑容應酬了幾分,她打發了僕人後對少筠悄聲道:“你仔細些,這三位,都是宅門裡的厲害人物。苑苑懷了孕,等閒得罪不得!”
少筠會意,斂了神色,乖巧跟在少箬身旁。
一時煙波閣裡走進來三位貴婦人,其中樑苑苑穿了件玉色半臂,一手還扶在腹上。另外兩位自然就是康府的正牌夫人和少筠的姨媽康李氏了。
少箬領着少筠見過兩位太太,也與樑苑苑廝見完畢,那邊丫頭又上來行禮道:“康公子遣小人上來說話,說是想見見繼夫人,也想見見表小姐。”
少箬一瞬驚愕,又回過神來,淺笑道:“康公子有禮了!既如此,有請吧!”
這時候康李氏起身攜着少筠,帶到康夫人跟前,笑道:“夫人,這便是妾身的外甥女,少筠了!少筠,來見過夫人吧!”
看着康李氏一臉的笑容,少筠十分不明!不是說康李氏大有失寵的危險麼?今日怎麼?少筠不由得看了樑苑苑一眼,發現她半低着頭,可是手卻沒再扶着腹部,而是絞着手帕,幾乎要扯爛帕子一般。她心中一震,只得按捺心緒,向康夫人行禮:“少筠見過康夫人!”
只聽聞那位康夫人“唔”了一聲,然後說:“起吧!不必多禮!說起來,你與青陽一塊兒長大,我卻沒有好好瞧過你,來,坐到我身邊來,讓我瞧瞧你。”
一旁的少箬心裡驚得幾乎目瞪口呆,只勉強維持着臉色不變。而康夫人則拉着少筠坐到身側,細細打量少筠。她看到少筠一雙天足時,微微皺眉;她看到少筠肌膚白皙瑩潤,微微頷首;她看到少筠眉目清秀,又笑道:“果然是個淑女模樣兒!”
康李氏這時候說:“是呢!筠兒我自小看着長大的,模樣兒不說,一手女紅算得上出類拔萃了,又唸書識字,脾氣也是一等一的,就是她姑姑也對她沒不好的話!”
康夫人又含笑點頭,正要說話,卻看見康青陽款步上來,忙招手道:“君素,來,見過繼夫人。”
青陽答應了一聲是,然後對少筠報以溫和一笑,才轉向少箬行禮:“夫人安好!”
少箬執帕捂住胸口,淺笑道:“安好!今日不必往府學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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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笑意殷殷:“是,夫人。苑苑想散悶,我也許久未見姨媽和筠妹妹。”
少箬笑開來,說道:“也罷,晨風帶了些荷花的清香,極好的!夫人與少箬有姻親,少箬就以熟賣熟了,您幾位請自便吧!苑苑初初有孕,我這當繼母的呀,少不得與她嘮叨兩句育兒經了!”
康李氏笑開來,康夫人也點頭道:“是呀,很該如此。昔日不懂的,如今該一一補上了!”
少箬少筠心中同時一動,少箬顧不得什麼,笑嘻嘻的強拉着樑苑苑,轉進了閣中小偏廳。
樑苑苑一避了人便一手甩開少箬,整個人一杆槍似的站得筆直,滿脖子的青筋都露了出來!
少箬深吸一口氣,喝令丫頭們都出去,自己又關了門,纔看着樑苑苑問道:“方纔康夫人最後那句話,分明就是要我教導你!你說你傳出有孕不過十餘日,怎麼康夫人就這副態度?”
樑苑苑惡狠狠的瞪了少箬一眼,愣是咬着牙不說話。
少箬搖頭:“你說你究竟氣到什麼時候、什麼程度才肯放過你自己、放過我?你年紀小小你娘就不在了,難道你要看着你爹爹做鰥夫做一輩子?你出嫁了,他的生活起居誰來照顧?他疼愛你,你卻爲他想過沒有?罷!這些道理你不懂也罷,我也不提!但今日這情形,人家家裡夫人、姨太太連同一氣,給你沒臉,你很好過?你還不快說你究竟做了什麼!”
樑苑苑胸口起伏,眼圈也氣紅了,卻還是沒有流淚。少箬看撬不開她的嘴,想到少筠又無辜牽涉在內,心中一股子氣一下子揚了起來。她轉身拉開門,一疊聲:“青蓮、顧嫲嫲,進來!”
一時一老一少進了小偏廳,少箬沉着臉,喝道:“刁奴!跪下!”
大約少箬從未在樑苑苑面前發這樣大的脾氣,兩人都嚇了一跳,撲通一聲,雙雙跪在地上。少箬又低喝:“你們要是敢說半句假話,我桑少箬今日當着滿堂賓客,先打爛你們的嘴!你們小姐才過門不到兩個月,就惹得人家家裡的夫人姨太太連同一氣上門給孃家人沒臉!你們日後還要不要在人家家府裡過日子?還不快說麼!”
顧嫲嫲苦了臉,青蓮則擡頭爭辯說:“素日小姐晨昏定省,從沒有怠慢過夫人的。但小姐自有孕在身,便少些禮數,這還是老爺吩咐的。只是前日夫人接連做了保胎湯藥送來,小姐怠懶喝,又送了回去,緊接着夫人就派了自己心腹的嫲嫲過來,定要看着小姐喝完了才作罷……”
少箬頭疼,樑苑苑啊樑苑苑,你是天字號第一大蠢材麼!不喝,背了人一倒了事,何至於如此?!
“在家時,小姐想吃什麼不想吃什麼,從來沒人說三道四的,原本極小的事啊。可是當天夜裡吃飯,夫人竟然當着一家人的面,說小姐如今懷了身孕,不能伺候姑爺,要給姑爺納妾……”,青蓮繼續說道:“這才成婚沒兩個月呢,那家新娘子願意相公納妾的,小姐不高興,就分辨了兩句……”
少箬又搖頭又點頭的:“總是你小姐有理、總是你小姐對是吧?顧嫲嫲,只怕你小姐平日裡怠慢康夫人的事,不止一樁兩樁了吧?這個死丫頭不懂事,你一個老嫲嫲不懂?爲什麼不勸?釀到今日,他康青陽要納妾,你樑苑苑拿什麼本事攔着?”
顧嫲嫲欲言又止的看了看樑苑苑,兀得流淚磕頭:“夫人!小人沒臉見你了!”
這時候還提死了化成灰的前夫人?!少箬氣不打一處來,又喝道:“老貨!眼下你知道哭,當日爲什麼不勸?你說!你小姐平日裡在家到底什麼情形?!你再不說,我要是沒能耐對付你們兩個刁奴,我就不叫‘竹葉子’!”說着站起身來開門:“鶯兒死哪去了!”
鶯兒聞聲戰戰兢兢的走進來:“夫人有什麼吩咐?”
少箬冷冷的掃了樑苑苑一眼,指着青蓮說:“給我掌她的嘴!我不叫,你不許停!”
樑苑苑一下大怒,衝上來:“你竟敢打她!你是什麼身份,不過是下三流的商賈女人……”
話到這兒,顧嫲嫲突然撲上來抱着樑苑苑哭道:“小姐!您彎一彎腰吧!繼夫人再不好,也與你不相干啊!外邊的夫人、姨太太,纔是您的長輩吶……”
樑苑苑兀得大哭起來,那邊鶯兒早已經左右開弓教訓起青蓮來。青蓮跪在地上,沒幾下一張臉已經被鶯兒打得高腫起來。清脆的掌摑聲此起彼落,少箬也毫不心軟,只冷冷盯着樑苑苑:“你只管生氣,你要是把自己腹中那塊肉都給鬧沒了,我看你還用得着在康家立足?!顧嫲嫲,你還不說麼?要我教訓你像教訓這個死丫頭一般?”
顧嫲嫲哭着跪下來:“求夫人饒過青蓮吧!日後她不敢了!打壞了她,小姐也心疼啊!我說、我什麼都說!求夫人幫幫小姐吧……”
少箬深吸了一口氣,一揮手攔住鶯兒,又對青蓮說道:“你狂什麼?你以爲人家讓着你,你就最厲害?不與你一般見識罷了!別拿着在家裡頭做二主子的派頭,給樑府丟臉!”
顧嫲嫲哭哭啼啼的扶起一嘴都是血的青蓮,然後才說道:“姑爺十分孝順姨太太,可小姐進門,以禮數處事,從來沒有去稱呼過姨太太,叫姨太太和姑爺十分不高興。小姐有了身孕,姨太太也很高興,親自選了料子縫紉衣裳給小少爺,又求了平安符給小姐帶着,小姐……我勸不住小姐。原本夫人對小姐尚可,初一進門的時候就暗示過小姐,要小姐跟着她把姨太太徹底壓下去。小姐覺得這事邋遢,此後都是晨昏定省,旁的都避開夫人。直至此次,夫人大約不高興了,就當衆許姑爺納妾,小姐忍不住,爭辯了兩句……”
樑苑苑這時候一面哭一面瞪着少箬:“他康家如此,豈不是欺人太甚?!我素日拿着禮法處事做人,有什麼不對?納妾!誰許他納妾?!還要納你那個不知廉恥、連貞節也沒有的妹妹做妾?要我與那樣不乾不淨的女人共事一夫?我寧願去死!你不必裝的高貴得體!我不信你那套!他真敢,我不把你妹妹那些醜事公之於衆,我就不姓樑。你是我孃家,可我從來沒指望你會幫我、給我撐腰!我不怕!好歹我舅舅還惦記着我呢!”
少箬深吸一口氣,儘可能的讓自己平靜下來:“你別聽風就是雨了,你爹爹無論如何與你老爺同等官品,何況你舅舅還有些本事?康夫人此舉,未必是真要給青陽納妾,只是藉此警告你,你那脾氣再不收斂,就算這次不納,下次也難於避免。苑苑啊!我剛纔是氣頭上才教訓你的丫頭,可我用得着對你壞心眼?你不好,樑府有什麼好處?我又有什麼好處?你做了人家的媳婦了,應該知道些進退了!你拿着禮數做人說不上錯,但這世上的事哪能照本宣科?我認識青陽的日子比你久,我知道青陽是極好的人,他對他的生母孝順,對他的母親尊敬,這是人家康府裡的不得已,也是青陽可稱道之處。你做了青陽的妻子,你卻不認他的生母、不奉承人家的母親,哪家媳婦這般做法?你叫你的相公如何在生母、母親面前周全?你爲何不能體諒你相公的處境,與他同心同德呢?你只要肯稍稍放下你的身段,稍稍遷就你身邊的人,你就會知道,他的人品該有多好!”
苑苑抿了嘴,眼淚嘩嘩的流。顧嫲嫲一面摟着她,一面給她擦眼淚:“小姐,這一回您聽聽繼夫人的吧!嫲嫲一旁看着,姑爺也實在對你十分遷就了。”
苑苑撲倒顧嫲嫲懷裡:“嫲嫲!我不許他納妾!我不許他有別的女人!”
少箬聽到這裡,搖頭:“你懷了身孕,你唯一能保着你相公不納妾的法子,只有你相公自己堅決不納妾!你要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就是你舅舅也幫不上你的忙!”
……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確實比較蠢的女人……多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