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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十三一家就此告別金州所,降級至廣寧右屯衛,在海蜇頭手下繼續服役。孫十三被杜如鶴降級的第二天,杜如鶴親自駕臨少箬少筠所住的小院。

一樹梅花枝葉茂,兩叢篔簹志氣佳。寥寥一點點綴,漠北孤塞,悄然染了一縷繾綣。杜如鶴心中有數,這兩姐妹卻非凡人,就算境況惡劣,也自有一番大自在!

少筠得到稟報,掀簾而出,行禮笑道:“當日民婦千里尋親至此,遇着孫十三爲煎鹽不足煩惱,他待我若上賓,將我們姐妹安置在衙門後這所小院,以致今日大人到來還得屈居驛站。民婦有鳩佔鵲巢之嫌了!”

杜如鶴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細細看了一回梅花竹子,才嘆道:“這是北面纔有的竹子,江南一處的竹子卻又是兩樣了。哎!當初豪情憑空寄,料想此竹定與彼竹同。太匆匆,又十載,究竟南橘成北枳。”

謅了半闕詞,無非又是志不能伸、懷才不遇!

少筠笑笑,立在屋檐影兒下,漫看天外白雲蒼狗。流雲飛度,日影須臾變換,杜如鶴再回頭時,逆光而看,他分不清眼前的是光華之主,還是變幻之身。他覺得少筠的沉默讓他不自在,於是再走多兩步,帶了些許文人士大夫的口氣,再說到:“當初在兩淮,也曾與你父親相交。他雖爲下九流之商賈,但身爲下賤卻不墜其志,開中鹽在他手上,日益昌盛。爲朝廷爲你的家族,他也算是鞠躬盡瘁。你的身份,我已盡知,康娘子,既來之則安之,你不如跟着我,繼承你父親的遺志,再爲朝廷盡一份力?他日事成,料想當今仁厚,必會赦免令姐之罪!”

少筠逆光而來,髮梢、眉宇、脣畔,全是光之華彩。她行至杜如鶴跟前,行禮,擡頭時萬分誠摯:“北來,爲尋姐姐。曬鹽,爲嘗長輩心願。如能得大人憐憫,全力支持,小竹子幸甚!大人,早前孫十三一事,我錯在過於謹慎,卻無半分逾矩不軌之心,請大人明察。我箬姐姐有罪,卻不是首罪,請大人多加體恤,予以寬待。”

杜如鶴虛扶少筠,一面點頭一面說道:“我已託人翻查卷宗,瞭解當日詳情,當日朝廷就並未降罪於你,你千里尋親,究竟太過奔波。”

少筠站起來,微微垂眸搖頭:“家中資財耗竭一空,已無能力參與開中。曬鹽法,兩淮的官老爺雖有心,但事務過於繁雜,只怕不比杜大人一般能全力支持民婦。千里奔波……只爲尋親活命。”

杜如鶴看見少筠神情平淡,語氣裡的張弛有度,似乎又含了千言萬語。料想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之輩,若非尋親心切,這一路也未免太過奔波了。杜如鶴也早知道少筠必不會將曬鹽法的全部細節交代與他,此番前來,無非是示恩又示威。既然少筠服軟,他自然順勢而爲:“如此,你便收拾行裝,與令姐一起到廣寧右屯衛,本官將曬鹽之法的研製全數交託你手,你與令姐便也無後顧之憂!”

少筠又行禮:“多謝大人體恤!只是我與姐姐一旦離開金州所,只怕這兒煎鹽一事又再落下。大人,曬鹽法雖然初有雛形,但何日能成尚是未知之數。如此,民婦不敢多費人力物力,以免得不償失!如大人應允,民婦想讓民婦的兩名貼身侍女前往廣寧右屯衛。他們兩人,都熟悉鹽事,曬鹽之法,他們所見比我還多,有他兩在側,比民婦在更佳。不知大人以爲如何?”

她們姐妹留在金州所?也罷,廣寧右屯衛距離遼陽更近,萬一這女人再起了奸邪心思,遼東都司近在咫尺,反倒近水樓臺。不如將她擱在金州所,那吳徵看着也頗爲可靠,加之不毛之地,更好限制。杜如鶴心電一轉,淺笑道:“也罷,日後曬鹽法一出,朝廷乃念你在這兒安分守己,想必更好。如此,你的兩個侍女跟隨本官剋日啓程。”

……

送走杜如鶴,侍菊掀簾出來,冷笑說道:“好個打着如意算盤的狗官!官聲清廉也未必不知機心算計!”

侍蘭緊接着走出來,淺笑道:“可惜機關算計還不能天衣無縫!將竹子留在這兒,是叫吳徵看管着吧?聽聞昨夜吳軍爺在杜如鶴大人的房裡密談了近一個時辰。可惜,吳軍爺是不是可靠,還是未知之數!”

“行呀!蘭子!”,侍菊推了推侍蘭,笑道:“纔來了兩趟幾天,就看出些門道來了!吳軍爺做事情循規蹈矩,絕少出錯。可最近孫十三不濟,他和他的兄弟可是露出了端倪了。他有能耐,爲何早前金州所人手不足、煎鹽不足,連衙門裡的文書都一塌糊塗?可見又是暗藏晦暗心思了!可惜,他遇着的是咱們竹子!”

少筠一笑,牽着裙襬款款回到檐下。心中澄明如鏡:吳徵不止是一直韜光養晦,而且有挖孫十三牆角的嫌疑。早前他們一行人初到金州所,他無聲無息。等到少筠有些聲色,他則明辨是非。此人等的,就是一個機會。若無更厲害的角色,吳徵會是金州所的頭。若有一個明主,金州所將獨佔鰲頭!而她,桑少筠,就是這個明主!

少筠將侍蘭侍菊兩人招至小桌前,坐下,低聲吩咐:“你二人即將前往廣寧右屯衛,此行唯一目的就是……”,少筠微微一笑,傾坼天地:“叫杜如鶴曬不出一粒鹽花!”

曬不出一粒鹽花!

侍菊侍蘭對望一眼,眼中驚悚震驚!他們曾料想幫助杜如鶴曬鹽,可改善眼下境遇,沒準真能爲少箬討得皇帝寬恕,沒想到……少筠竟讓他們……

“不管用什麼方法,”,少筠淡淡褐色的眸子古井無波般深邃悠遠,情緒一絲不露,但兩人聽着,只覺得古道西風瘦馬,凜冽蕭瑟。

“不管用什麼方法,”,少筠重複一句,語調很輕,語意很沉重:“務必拖延至明年開春之後。在此期間,你們兩人斷不可叫杜如鶴瞧出半分端倪來!”

侍蘭沉默,侍菊有些猶豫:“小姐,瞞過杜如鶴大約並非十分爲難,但是廣寧右屯衛是遼東有名的鹽場子,諸如海蜇頭,也是一輩子在裡頭摸打滾爬的人,要瞞得住這些人恐怕不易。若叫杜如鶴知道端倪,恐怕咱們要永劫不復!”

曬鹽法,是榮叔一輩子的心血!我桑少筠要用它光復我桑氏門楣、滋養我桑氏後人。杜如鶴口口聲聲說是爲朝廷爲萬民,實則無非要在皇帝面前露一次臉!好叫皇帝知道,哪怕你皇帝將我杜如鶴貶職至不毛之地,我亦對大明帝國忠心不二,萬世可表!他不求利祿,但他未必不求盛名!榮叔雖爲蟻民,但赤膽忠心,不輸杜如鶴分毫。他一生心血,斷不是爲了杜如鶴丹青留名!少筠很平靜,但很堅定:“若是不難,何必鄭重吩咐?蘭子阿菊,此計,破釜沉舟,若成,我桑氏必興!我不容有失!”

侍蘭侍菊都是暗自驚訝。一路行來,上船、鬥海盜、攔圖克海……冒險之事不少,但是少筠至多底氣不足,像今日這般言之鑿鑿、堅定不屈的,僅此一回!如是一來,兩人知道了少筠不可摧折的決心,又想起當日榮叔如何不得善終,心底一株鐵樹破土而出,支撐着兩人的脊樑,兩人便暗下決心,幾乎齊聲道:“就爲榮叔,我們也絕不辜負!”

金州所,屋檐平直,與故鄉里的屋檐迥異。少筠擡頭看去,天上流雲如同故鄉里輕薄綃紗所裁的披帛,隨風變幻。一樣的天高地闊,因爲屋檐的不同,叫她始終明白,憶江南,江南憶,瘦西湖裡波光熠,湖上唱詞記。去家千萬裡,何日更重遊?

侍蘭侍菊看見少筠神情縹緲,罕有的走神,不禁都站起來,圍在少筠身邊,擁着她,三人螓首一湊,無盡的溫暖繾綣:“竹子,蘭子和阿菊,一定能再歸故里,報仇雪恨、光復門楣!”

少筠心中有了些暖意,淺笑道:“辛苦你們!只是短暫離別,若能順利,過年之後,我們將再度重聚。”

侍菊首先回過神來,總覺得有些迷惑:“竹子,聽你方纔的意思,你同葉子要留在這兒?”

侍蘭抿嘴想了想:“莫非竹子在這兒還有些事情要做?”

少筠鬆開兩人的懷抱,示意兩人都坐,然後低聲道:“此事,你們多知曉也無益。適當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們。記得,我吩咐的話,我只吩咐一次,以後不必我再說,你們只照做即刻。料想日子無多,等秋天一到,天冷下雪,一切都另外再議。”

侍蘭侍菊都心中領悟,又知道少筠素來心思縝密,不輕易和盤托出,便不再問。

三人閒話兩句後,便轉進屋去收拾行裝,又與衆人道別,第二日,便跟隨杜如鶴返回遼陽,緊接着進駐廣寧右屯衛,開始研製曬鹽法。

進了鹽場後,侍蘭侍菊漸漸發現杜如鶴及其手下對曬鹽一事都諱莫如深。鹽場裡,即便是參與煎鹽的軍衛對自己每日所做之事也都不明所以,唯獨海蜇頭因爲深諳鹽事而得知概貌,而他們兩人,甚至連與少筠的通信都要受到軍衛的嚴格盤查。自然而然的,遼東一地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名不見經傳的遼東鹽衙門正在醞釀着一粒引發鉅變的種子。直到此時侍菊侍蘭方纔知道,少筠果然策無遺算!竟然將杜如鶴一步一步的引至她所設想的路線之上!

有了這種領悟,兩人都心照不宣,行動則更爲沉着堅定起來。後來因爲長年累月的相處,海蜇頭漸漸與兩個丫頭熟識,關係就日漸加深。又因爲原先圖克海與海蜇頭的關係就要好,兩人漸漸旁敲側擊,半含半露之間,將海蜇頭拉攏了過來。這些也都是後話了!

此時的金州所,少筠指揮若定,排兵佈陣如同上軍之將!

侍蘭侍菊跟隨杜如鶴離開金州所的第二日,少筠換上男子的長袍,一頭烏髮如同男子一般高高束起,在衙門裡,見了吳徵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有點意外麼?桑少筠請君入甕加暗度陳倉加借刀殺人加……歡迎多發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