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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進關,遼東都司轟動。

跟隨萬錢的那五車物品裡,水獺皮、海豹皮、純正的紫貂皮,可視千里的望遠鏡,真正閃閃發光的玻璃鏡,會滴答發聲的鐘表懷錶、嵌滿了貓眼石、祖母綠的匕首……漢人少見多怪、趨之若鶩,連遼東都司的大都督程文運,都不能例外。

萬錢對程文運的熱情來之不拒,彷彿早前程文運的不意氣從來不曾發生過,反而鄭重送了一架望遠鏡給程文運,恭賀他旗開得勝、升官發財。

程文運笑哈哈的笑納,自此後再也不敢小看任何號稱商賈出身的男人,或者,女人!

不過,萬錢和桑貴沒有打算在遼陽停留多久,因爲他們一走近十個月,阿聯在風雨安的船上搞不好已經被人削皮拆骨。程文運大約是心知肚明的,也沒有多加挽留,卻點了二十名勁裝兵衛暗自護送萬錢和桑貴前往~~匯合風雨安。

看着環繞於身邊的這二十名不動聲色,卻能將馬匹的步伐調整的整齊如一的兵衛,桑貴突然明白,所謂實力,永遠不是瞪眼高聲,而是無論何時何地,別人都給你足夠的排場!那一刻,桑貴知道,他和萬錢,已經完成了一些跨越,在此之後,帝國之中,他們是腕兒!

而此時,蟄居於遼陽一角的少筠對大都督府的熱潮平靜以對。

她知道萬錢和桑貴一進遼陽就直接住進了大都督府,她知道萬錢和桑貴帶回來了許多稀罕物,她甚至知道兩人歸來終將意味着什麼,她什麼都知道。可她,什麼都沒有做,因爲她很清楚,兩人這一路究竟有多艱辛,正如同她很清楚這一路她自己有多艱辛一般。正正因爲艱辛,纔不能說放棄就放棄,正正因爲艱辛,才知道彼此的重聚是更加艱辛的開始。

沒有人,敢說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一次又一次的別離、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更沒有人,敢說自己有勇氣面對之餘,還能原諒。

少筠不敢冒這個險,所以她寧願等到一切都不能再等、一切都不能再回避的時候,再去面對。何況,她眼下有一個足夠的藉口來回避事實——商天華與雲小七聯手,正在遼東糧食市場上,大舉運作!

九月末,兩淮兩浙開中鹽因爲受到壽寧侯討鹽的影響,一應開中鹽商都集中邊地等候消息,就是不敢放出消息來接手鹽引。也正因爲如此,邊商不動,遼東等邊境糧倉籌糧,可憐到了可悲的地步。十月初二,朝廷一年中第三次發佈開中召集令,召集開中商人開中。除此之外,朝廷及其例外的同時公佈,應招者視積極程度予以適當優惠照顧。

召集令一下,邊商開始蠢蠢欲動。原因,不在於朝廷第幾次召集,而在於怎麼應招纔算是積極,又怎麼樣才能得到優惠照顧。

煮水若沸的狀況下,少筠沒有失望,因而越發平靜安詳。她沒有看錯,商天華不愧是這一行的老行尊,出手老辣。

商天華並沒有一開始就讓小七浮頭,反而要求少筠立即爲小七洗底,給他在蓋州官府設了一個戶籍,造了一張官憑路引,令小七堂而皇之成了一個方纔進城又意外繼承了遠房叔父大筆遺產的楞小子。隨後,商天華放出有人要收購鹽引的消息,慫恿幾個同行佔這個先機,把一批糧食運進了~~,換來了總共兩萬引鹽引,然後大搖大擺的把憨頭憨腦的小七哄到了這幾個邊商面前,最後讓這個憨頭憨腦的雲小七全部接手了兩萬鹽引。

這件事情,幾個邊商少不得偷笑。因爲這一批糧食運進糧倉,他們拿到了朝廷的嘉獎,而且與往年相比,相同的糧食換得更多的鹽引,可他們將鹽引轉手給雲小七的時候,卻是按照往年的價格轉手的。如此一轉,他們賺足了銀子。

但偷笑的人,絕不只是幾個邊商,還應該有管糧倉的軍頭、遼東都司的程大都督,京城中日夜憂心的戶部尚書,甚至……何文淵大人、皇帝陛下。從南到北,有人偷笑,有人冷笑旁觀,似乎只有一人應該是糊里糊塗的,那就是被天下人認爲初入鹽市、屁都不懂的暴發戶雲小七。

只是偷笑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統統被人擺進了一局大棋局之中。當他們在偷笑的時候,他們絕不會想到,被他們偷笑的人,在冷笑間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當憨頭憨腦的雲小七喜滋滋的拿到兩萬引鹽引之後,後知後覺的部分鹽商陸續往糧倉運送糧食,也有部分開中商人陸續的接手了部分鹽引。到了十一月底,擾攘了近兩個月後,弘治十六年的開中基本結束。

此時,兩淮鹽除了一個雲小七兌換了兩萬引外,其餘開中商人沒有一人兌換的鹽引能超過五千引。儘管朝廷竭盡全力,儘管商天華運籌帷幄手段老辣,始終無法逆轉開中鹽江河日下的頹勢。當這一年開中基本宣告結束的時候,糧倉僅僅籌到了往年糧食的一半,而不少邊商手中還擠壓了近一萬引鹽引無法出手。

少筠頗爲滿意,甚至希望商天華接洽手中還有鹽引的邊商,以求進一步增加手中的鹽引數目。

但是商天華沒有執行少筠的這個想法,他苦口婆心的對少筠說:“竹子,你爲什麼要花這樣大筆的銀子?哎!算了,你想要怎麼做,我是還搞不清楚,所以我索性也不問你要這麼多形同廢紙的鹽引是究竟要做什麼。不過單就這一件事情來說,你還是得聽我的。今年的糧倉能籌到好年景時候的五成糧食,小七裝憨這一招已經是居功至偉。要是讓這些人好過了,朝廷必然不以爲任由勢要討取鹽斤是多要緊的事情。如此一來,明年邊商絕不會再相信第二個蠢笨如豬的雲小七,咱們還想拿大量的鹽引,是更難了。”

少筠想了想,終是明白商天華的意思,因此作罷。

不過,商天華雖然這樣說了,心裡卻仍舊惦記着少筠說過的那句,兩年之內,要把兩淮一千多萬斤鹽全都抓在手裡的豪言壯語,因此等這一年的開中歸於平靜之後,他曾數次充當中間人,令不少邊商以成本價格甚至更低將手中的鹽引出售。當然這些鹽引最後陸陸續續都回到了少筠手中。這些也都是後話了。

開中鹽結束之後,日子進了臘月,弘治十七年即將到來。

料想中的鉅富如期到來,料想中的棋局如期展開,少筠越發沉靜,有條不紊的過着遼陽裡的居家日子,雖然也總是有些意外的插曲。

十二月初八,臘八。

脫了喪服、換上新裝的容娘子喜滋滋的熬了一大鍋臘八粥出來,盯着幾個孩子們,要他們吃的一口不剩,連枝兒和穆薩沙都不例外。

等孩子們都吃過了,容娘子又親自端了幾碗進來給少箬和少筠:“葉子和竹子,今日臘八,老柴前日就吩咐了,要我熬好粥,然後還囑咐大家該把喪服都除了,日後做什麼,都百無禁忌。”

少筠看着容娘子容貌褶褶生輝,不免笑着對少箬說:“從來是姐姐知道人情世故的,你瞧瞧你保的這樁媒,這樣美滿!”

少箬頗爲自得:“我不比你,你開山劈石,是愚公移山。我不過是小婦人,調和家長裡短罷了。”

容娘子臉上雖然有些赧然,卻也大方笑道:“要說人情世故,兩位夫人都是百裡挑一,跟着兩位夫人,連我也沾了光彩。老柴就總說,到底是當年兩位老爺眼光毒,看人一看一個準,不然咱們桑家又是什麼光景?”,說着親自端了粥給少箬少筠,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兩人。

如此盛情,少筠少箬不得不吃。不過兩人一嘗那臘八粥,都皺了眉。少箬又吃了一口,有些忍不住,又不好放下碗來,只笑着對少筠說:“有人日子裡裹着蜜糖呢!瞧瞧,做的一碗臘八粥,什麼桂圓味兒、紅棗味兒都吃不着了,生生的都是甜味兒、糖味兒!”

少筠“撲哧”一聲笑出來。

容娘子有點反應不過來,那邊清明掀簾進來了,摸着肚子大喇喇的打着嗝說:“哎喲,俺的娘!那個啥……臘八粥可真好吃!”

“滿屋上下就屬你覺得好吃!”,小紫隨後而來:“誰不知道你一口爛牙,全是吃糖吃出來的?那臘八粥放了整整一罐糖也沒這麼甜的!我看見小少爺吃了那粥拼命找奶媽要水喝,也不知道廚房是怎麼熬得!”

“撲哧”,少箬也笑了出來。

容娘子滿臉通紅,呢喃道:“很甜麼?沒有呀,我嘗過了,正合適呢……”

小紫聽見了,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只有清明一臉茫然的:“笑啥?有啥好笑的?!”

這時候侍蘭同侍菊進來:“容娘子,大夫來了,你去瞧瞧?”

少筠斂了笑容,頗爲關切的:“容娘子哪兒不舒服麼?怎麼還要瞧大夫?”

侍蘭笑道:“是柴叔一早託我的,說是容娘子這兩天總見頭暈,我一早打發小廝去請來的。”

“怪不得要吃糖粥呢!”侍菊笑道:“原來是糖裡還調着蜜糖!瞧這黏糊勁兒!哎喲喲!容娘子快些去吧,別叫大夫好等!”

侍菊嘴巴厲害,容娘子這一下正經是臊得沒處躲,慌不擇路的左穿右插,跑出了門去,惹得身後一陣一陣的暢笑。

大家笑夠了,侍菊上來收碗:“這粥也別吃了,忒甜,滿屋上下,沒人受得了。”

小紫和清明看見了趕緊上來搶着:“菊姐姐,讓咱們來就行,你歇着吧!”

侍菊身子一擋,眉毛一豎,毫不客氣的掃開兩人:“去去去!丁點大的屁孩兒,有我在,用得着你們在這兒獻殷勤?我和蘭子伺候竹子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侍蘭笑哼一聲:“真是賤骨頭!小紫清明,別理她,她喜歡就讓她幹。”

眼見清明和小紫呆在那裡,少筠笑道:“幹活兒也要爭着幹?阿菊,你可真出息!”

侍菊朝少筠哼了一聲:“我樂意!”

少箬搖頭,少筠笑道:“清明,既然阿菊和蘭子回來了,你就不必時時在我房裡呆着,每天上午枝兒小姐學記賬,你也去聽一聽,學好了,將來我派你一件大事。你要認真,不得偷懶,要有不懂得,多問問你菊姐姐和蘭姐姐。”

清明答應了。

少筠又說:“小紫仍留在我房裡,好生看着蘭子和阿菊怎麼做工,自己也學一學,明白了?”

“明白了”,小紫回答道,因見無事,就拉着清明一塊兒出了門。

這時候門廊上的嫲嫲送話進來:“康夫人,大都督府來人了,說是黑子將軍。”

黑子將軍?這名兒可真逗!

少筠笑而不語,看着侍蘭紅了臉,自己扶着侍菊款款擺擺走了出門:“蘭子,怎麼愣着,陪我一塊兒會客去呀。”

……

作者有話要說:我感覺距離回兩淮已經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