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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六年的春節,似乎並不太平凡。

罕有的大風雪將整個遼東凍在了晶瑩剔透的水晶宮中,寒冷的幾乎叫人絕望。可對於少筠而言,再堅硬的寒冰,也終將被心頭熱火融化!

送走有志難伸的杜如鶴,少筠緊接着帶着侍蘭侍菊等人返回金州所,哪兒,柴叔、小七已經從海西南下進關;吳徵則幫着少箬修葺了鹽衙門,挖好了地龍。一行十一人,包括少筠、少箬、枝兒、宏泰、侍蘭、侍菊、鶯兒、容娘子、慈恩、柴叔、小七,終於可以溫暖的坐在一起,過一個熱鬧而祥和的新年。

而吳徵今年升了官,心中也知來年必定一片好景,因此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僅對少筠等人表現出極大的熱誠,還招呼自己的兄弟、老婆孩子都一塊聚在金州所過年。

小小的金州所,因此熱鬧非凡。

年三十的時候,吳徵拉着自己的大哥、三弟一塊兒擠進衙門,撤去衙門裡放置文書的鬥櫃,當地裡燒了三個紅彤彤的火爐,又擺了幾張大八仙桌,把少筠老柴小七等人都拉在一塊兒,說要一起做吃的守歲過年。

北邊人十分熱情,少筠少箬都拗不過,都出來聚在一塊兒。

吳徵家的是個手腳十分麻利的女人,雖然大字不識幾個,模樣兒也不俊俏,但是她拉着兩位妯娌幫忙,硬是把近五十人都安排進了小衙門裡坐着。

這時候,幾張大仙桌上一溜兒火爐燉羊肉,香味撲鼻、酒菜妥當。

少筠看着物品平凡卻豐饒,不禁心生歡喜,便讓侍蘭侍菊幫忙,親自動手給在座每一位都乘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

她對少箬說:“姐姐,喝碗羊肉湯,暖暖胃。”

她對枝兒說:“來,小姨你碗羊肉湯,記得來年乖巧明理。”

對宏泰說:“寶貝兒子,快高長大,叫你娘安慰!”

對鶯兒說:“別害怕,日後姐姐護你周全。”

對柴叔說:“柴叔辛苦了!羊肉溫補,你要多喝兩碗!”

對小七說:“小七好樣的,叫你師父多安慰!今天陪你師傅多喝兩盅。”

對侍蘭侍菊說:“姐姐妹妹都不必計較,我們從來都是一家人。”

對容娘子說:“你別再動不動就掉眼淚,今兒就很好,笑起來,人也俊俏多兩分。”

對慈恩說:“好孩子,你叫我一聲竹子,我給你一個大紅包壓歲。”

她最後對吳徵三兄弟說:“在金州所,得三位大哥襄助,實在是福氣!今兒我用湯代酒,請你們賞臉!”

一屋子的人,少筠一一敬到了,結果一屋子的人分着撥上來敬她,連慈恩都拉着宏泰,扭着小屁股上來喂她一口菜,惹得大家含着眼淚大笑。

最後麼,少筠多了好多姐妹,多了吳大哥吳大嫂、吳二哥吳二嫂、吳三哥吳三嫂,自己則被灌的醉醺醺的,不得已回小裡間歇着。

金州所衙門裡頭終於如願挖了地龍,溫暖的小裡間儼然富貴人家的暖閣。

此刻少筠喝酒喝得渾身暖洋洋,又酒意上涌,迷迷糊糊間,只覺得渾身似躺在輕柔的羽毛中間,軟軟的,無處着力。

漸漸的,蠟燭氤氳着一片紅色,就好像是洞房花燭夜裡,龍鳳高燭冉冉燒,四目微光融融照。大紅喜字蔓延開來,是所觸目之處都是滿溢了的喜悅。

緩緩間,有一道紅色的身影向她走來,她突然覺得很緊張。是他麼?他要做什麼……周公之禮、雲雨之事?

渾身如同烈火焚燒,剎那間,那些往事紛至沓來。頭一回他摘了她的襪子,看見她一雙天足卻毫不在意。後來陪她一塊兒在青樓喝花酒,人多,他幾乎圈着她,他身上的味兒,她似乎嗅嗅鼻子就聞得到。然後在南城邊上,她丟了“與君子語”的帕子,他一直貼身帶着。瘦西湖的花陰下,他唱歌兒,佯稱草叢裡有蛇,拉着她的手不放。在留碧軒裡,他死乞白賴的揹着她,讓她與梨花比肩,讓她永遠記得他曾帶着她煙雨賞梨。在轉運使府邸,他抱着她,一句話也沒說,只讓她在他懷裡歇一會兒。直到最後,她連同何文淵捉弄他,叫他差點陷在沼澤裡,可他居然只擔心她傷了做繡的指頭。山中遇險,他趕來,抱着她吻她,溫軟的脣遒勁的鬍子,成了記憶中鮮明的故事。她被人算計,貞潔之名盡失,他抱着她同榻而眠,溫柔繾綣幾乎難以自制,卻始終珍惜她這個人。

她從未想過他與她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刻會是怎樣的旖旎,可是卻從不會懷疑一定會有那樣的一天。那一天,她穿着他送來的錦緞紅袍,他也一樣。他會含着笑,緩緩的朝她走來,如同他這一路來緩緩走進她的心一般。

只是,爲何故事到了這兒沒有了想象的餘地?眼前這樣溫暖紅暈的身影,難道不是他麼?

萬錢……我丟了你了,你在哪兒?

往事那種輕而韌的牢固束縛被一絲一縷的解開,牽絆似乎消失了,那滋味彷彿不上不下的無從尋覓。感覺就像是突然釋然了,卻從此絕望了,茫然間難以開釋。

少筠突然覺得有點兒冷,而且冷的刺骨,就像是他爲她寬衣解帶、至旖旎翻涌時卻突然消失不見。她覺得難耐,又覺得悲涼,伸手想扯來被子,裹住她她的身子,如同裹住她暴露在外、日夜受着風吹雨打的心。

須臾後,被子覆在身上,溫軟的感覺貼了過來,少筠覺得熨帖,忍不住嚶嚀了一聲,朦朧間卻又感覺有人推她、輕輕喚着她:“筠兒、筠兒!你醒醒!”

少筠轉了轉頭,只覺得頭昏腦脹,勉強伸出手來扶着頭,這才清醒了一些。漸漸的,眼前清晰了起來,原來是少箬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給她:“筠兒!喝口熱湯,漱漱口,解了衣裳睡着吧,你累了。”

少筠扶着頭坐起來,少箬便送了那碗熱湯到她嘴邊,哄着她喝了兩口,才讓鶯兒上來給她寬衣洗漱。等着一番折騰下來,少筠的酒醒了大半,躺在炕上睜着眼睛發呆。

鶯兒見狀推了推少箬,笑道:“大小姐也不必在外邊應酬他們,橫豎侍菊侍蘭那兩個小蹄子,一個能說會道,一個喝酒不馬虎,自然是能周全的。你怕冷,不如也脫了衣裳,和二小姐說會兒話,我就在一旁候着,可好?”

少箬看了看有些怔忪的少筠,笑道:“也罷了,你在屋裡擺着吃的喝的,別悶着。”

鶯兒答應了就轉身出去張羅。少箬自己脫了衣裳,掀開被子,半坐在少筠身邊,緩緩笑道:“記得我定了親那年過年,家裡守歲的時候,我和你和二嬸就一張牀上躺着,那時候你十歲上,小麻雀似的嘀咕,全然不像在姑姑跟前那般穩重寡言。”

少筠微微露了抹笑容,眼睛裡頭緩緩升起了一縷神往,那張臉,如同山中精靈般晶瑩誠摯。少箬看的喟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輕聲說道:“筠兒,想家了麼?”

想家?家在哪兒?

少箬看見少筠不曾說話,便輕輕托起她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懷中:“筠兒,我要恭喜你!你把曬鹽法練成了,爹爹和二叔知道了,該有多安慰。榮叔想必也含笑九泉。究竟你比我們誰都能幹。筠兒,我恭喜你。”

少筠笑笑,笑容裡,有些迷惑,有些悲涼,有些沉鬱,有些悵惘,有些釋然,由心而發卻始終笑不達意。

少箬看見,心中一刺,眼中一熱。她舉目看去,觸目之處,皆是白日時孩子們貼的大紅福字,連被鋪都換成了紅色。紅色,是大傢伙經歷重重險阻之後,表達喜慶的唯一方法。可是在這兒,少筠迷糊了,叨唸着萬錢,可萬錢在哪兒?

“筠兒……曬鹽法成了,就算回到揚州,你也有立足之地。你……這個家,我,連累你連累的太多了……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你離了我,去找萬錢,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初他在兩淮如何答應我的,他爲人厚重,不會丟下你不管。”

少筠眸子迷濛了去,如同一支飽蘸濃墨的筆,閃着溼意,再一落筆,宣紙之上迷濛一片。她呢喃道:“姐姐……箬姐姐……是我丟了他……在富安,我知道他在……是我丟了他……”

少箬心裡難受,抱緊了少筠:“那時候……是你迫不得已的,他素來寬宏大量,連知道你的過往也願意包容你,可見是真心待你。你回去,他一定會等着你。筠兒,過了今年你就十八了,我不能看着你耽擱。”

眸邊漸漸凝了一粒珍珠,閃着燭光,晶瑩剔透。聽聞那最好的珍珠,是海里的精貝,忍着疼在身體裡嵌進了沙粒,然後勉強打開貝殼,年復一年的吸取月亮的幽光,一層一層將自己的精血裹上去,才形成的。珍珠越明亮越大,那精血越多,那疼痛越深,不然如何知道滄海明月珠有淚?

她也是一枚滄海之中還不起眼的精貝,望着幽幽月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釀着心裡的那顆明珠,卻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兒,因爲她知道她已經回不去了。

她回不去了,因爲人人都知道她叫康娘子,有個兩歲的兒子。她回不去了,程文運已經將她和曬鹽法看成是自己攫取鉅額財富的搖錢樹。她再也回不去了,因爲他們這十一個人都指望着她穿衣吃飯。而萬錢……

月光如沐,究竟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