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臨近,揚州百木凋零。大雪紛揚間,桑氏迎來了弘治十三年的除夕夜。
桑氏今年的祭祀,轉到了二太太李氏頭上,她不算很有經驗,但總是多年看着姑太太辦理下來的,再加上彩英素來就在姑太太身邊辦差,因此辦得嚴整有度,場面十分的肅穆,又隱約添了喜慶的氣息。
鹽宗夙沙氏及管仲膠鬲的畫像重新描繪裝裱了,祖宗的排位都一一擦拭了,一切嶄新如同人的心情。只是過了午時,供桌上還少了三樣東西:一份倉鈔、一份勘合、一份鹽糧勘合底簿。
此時蔡波匯同四叔婆、李氏一起,正在看着僕人裝點宗祠,四叔婆忍不住又問:“蔡管家,桑貴是說準了今日能到的麼?”
蔡波四處檢查佈置,聽了四叔婆的話,又作揖笑道:“老夫人,您且寬坐,阿貴確實是傳了話早則昨天、晚則今天,是一定會趕回來的。”
四叔婆點點頭,看向僅僅擺了虎狀形鹽的供桌,手捂着胸口道:“阿尼陀佛!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就怕他路上出事兒!”,說着又想起什麼似地:“呸呸!老貨,盡胡說!”
李氏也是眼皮兒直跳的,卻又勉強笑着安慰:“叔婆寬心吧!想阿貴這麼大的事都能辦下來了,回家總不至於還出什麼事,何況還有老楊老柴路上候着他們……”
四叔婆點點頭,又似突然想起:“是了!十一年前虧得老楊老柴……”
李氏臉色一暗,正要說話,宗祠內突然涌來紛雜的聲音。兩人舉目看去,族中女眷皆已換好莊重的衣飾,偕同抵達宗祠。兩人顧不上說話,連忙迎上前去笑語盈盈的彼此應酬着。正寒暄兩句,又不免有人扯到至今未歸的桑貴,又少不了一番探問,中間暗自妒忌、誇讚、自豪者,不知又有多少心思轉動。
宗祠裡一片熱鬧,竹園裡素淨依舊。
一早下過一場大雪,翠綠的竹葉上掛着點點飛雪,一應泥土樹根都鋪滿了皚皚白毯,綠與白,交相輝映間,竹園是盛世遺珠,是山中幽谷。
侍蘭同侍菊圍坐在火爐邊,低頭走線,繡着吉祥喜慶的荷包,低低說話。
少筠坐在桌邊,又一次取出爹爹的纏枝蓮瓶爐三事,細細緻致的燃了一爐桂花香。馨桂冉冉,薰滿了竹園,也氤氳了十一年的時光。爹爹,小竹子年年爲您燃香,今年您會不會特別欣慰?
少筠怔怔出神,侍蘭巧笑着輕輕上來:“小姐,不如由他燃着,您該換身衣裳去宗祠了。二太太打發靈兒來過兩次了。”
少筠回神淺笑:“阿貴和阿菊沒有回來,我去了反而招人閒話。你只照我的吩咐,叫桑貴回來了先見我即可。”
桑貴出風頭,那也是二小姐的手筆!由二小姐引着桑貴去宗祠,是主次之分,也是桑貴登堂入室之意!侍蘭暗暗一想,點頭道:“是了,蘭子知道。”
一旁侍梅聽了又不免擔心到了十二分,只嘀嘀咕咕的抱怨:“什麼山旮旯來的胡鬧糊塗賊子……鬧得一家人非得等他一人,也不知道是路上雪大還是誠心的……”
少筠與侍蘭對望一眼,會意一笑。
主僕三人正閒話時,竹園門上的僕婦的聲音飛了起來:“來了!回來了!二小姐!他、他們回來了!”,說着一個身影掀簾闖了進來。
侍蘭忙站起來,清叱道:“嫲嫲!”
僕婦一愣,忙低頭垂手:“二小姐!老僕糊塗了!不過遠遠瞧見侍菊姑娘了!”
侍蘭心中只覺得一震,緊接着心上如同突然灌進來一股子粘稠甜蜜的蜂蜜,叫她臉上漾出花一般的笑容:“瞧真了?真是侍菊?”
僕婦眉開眼笑:“瞧得真真的!”
侍梅忍不住,呼的一聲,拉着侍蘭就往外跑!
少筠搖搖頭,嘆道:“方纔還捨得喝嫲嫲一聲,現在自己又是什麼情形?!”
僕婦呵呵的笑開:“連小姐也落下了!這兩位姑娘喲!”
少筠笑意滿滿,卻竭力自持,因吩咐道:“嫲嫲你給他們打簾子起來,另外,熱水都備好了?他們來不及換一身衣裳,也得洗一把熱水臉,洗去一路的風塵!”
僕婦歡快的答應了一聲,轉身把門簾高高挑起。
一股冰冷清冽的氣息瞬間衝散了屋裡的溫暖,少筠只覺得渾身一緊,身上的寒毛都悉數豎了起來。她以爲這是因爲冷,實則,是臨戰的緊張!
侍蘭侍梅擁着侍菊,大聲歡笑着進來,一同行禮齊聲道:“二小姐,阿菊回來了!”
滿臉通紅的侍菊笑得真如同夏花一般璀璨,她行過一禮,復又跪下磕了一頭道:“小姐!阿菊幸不辱命!”
少筠點點頭,卻只知道笑。
侍蘭攙起侍菊,又埋汰她:“緊趕慢趕,還是叫咱們都爲你懸着心!”
侍菊咯咯的笑,正要說話時,一身蔚藍袍子的桑貴慢悠悠的走了進來,依舊是笑嘻嘻的痞子模樣:“二小姐,阿貴回來了!”
直見到桑貴,少筠一顆一直懸在高處的心方纔漸漸回落,卻又扶起一股子不可置信:她派出的桑貴真得帶着來年的鹽引回來了!袖裡的拳頭緊了緊,指甲掐進掌心,少筠按捺着欣喜若狂的心緒,緩緩問道:“桑貴,春天裡我許你天高任魚躍,我做到了,你如何報答我?”
桑貴斂去滿臉的不正經,單膝跪下,拱手道:“小姐胸懷,桑貴傾服!回稟二小姐,河南河北油料淨賺四萬兩紋銀,連同侍菊姑娘帶去的銀子,桑貴在遼東換了兩萬引鹽回來!較今年多了五千引。且餘有紋銀兩萬兩,供今年桑氏週轉!”
兩萬引鹽,大伯爹爹當年巔峰時候的數目!少筠突然覺得鼻子一酸,這一年的操勞一幕幕的閃過眼前。她默然許久,隨後平靜道:“如此,很好!”
說着少筠伸出手來,扶着侍梅站了起來:“宗祠祭祀吉時就在眼前,你們稍事梳洗,便跟着我前往!”
桑貴淺笑着站起來,隨即又是一臉的吊兒郎當,轉身拉着隨後而來的老楊老柴:“走走!甭看了!這兒可是小姐的閨房!”
侍菊一下子就笑出來,侍蘭抿嘴一笑,趕上前去扶着少筠,又回身吩咐:“桑管家的,別往外邊去了,小姐吩咐嫲嫲給三位備了梳洗用具,且先將就着吧!”
身後傳來老柴爽朗的笑聲,侍梅這才反應過來,皺眉道:“哎呀!三個爺們,怎能進了小姐的閨房!”
侍蘭嗔了侍梅一眼:“就你死心眼!多早晚纔來這麼一句!”
少筠聽了這話緩過勁兒來,似笑非笑的橫了侍蘭一眼:“就你心眼兒清!”
侍蘭抿嘴笑:“小梅子,你快些去給侍菊收拾,我來伺候小姐更衣也罷了!”,說着湊近少筠:“蘭子不幫小姐惦記着心事,小姐指望小梅子麼!”
……
桑氏今年,揚眉吐氣!
祭祀之後,緊接着是接風洗塵及團圓宴。
少筠另外換了一身衣裳,正是去年除夕那身大紅百鳥穿花襦衣裙。同樣的衣裝同樣的人,只因人逢喜事精神爽,卻又有了不一般的氣質!
少筠今年身爲當家,不僅僅在女眷席面上流連,還扶着李氏、帶着少原,跟着桑貴蔡波,穿梭在男眷席上。
那身襦衣的領子漿的好,筆直筆直的,託的少筠的頸項如同天鵝一般優雅,又帶了浩然蓬勃的自信。她半仰着頭,逐桌敬酒,言辭文雅有分寸,姿態大方又謙和,足讓衆人心服口服。桑家掌權,理當如此。而今日之後的桑氏,將走向紅妝時代的巔峰。
身處其中,桑貴的光彩不遑多讓!
與少筠的大家氣象不同,桑貴顯然有着非同尋常的親和力,一圈敬酒下來,他已經能穿梭全場,與人樂成一片!
少筠淺笑着看他應酬,心中十分放心。桑貴果然如同當日老柴說的,有膽,但沒有當頭的心思,任由他海闊天空的飛,他還能回來!
回到女眷席,四叔婆笑着向少筠舉杯:“咱們桑家,也能出些人物!筠兒,叔婆向你敬酒,敬你二八的大姑娘,將這般大老爺們都調理的服服帖帖!”
少筠不敢坐下,忙站起來舉杯:“叔婆折煞少筠了!”,說着仰頭飲酒。
族中女眷見少筠這樣豪氣,忙忙的成羣結隊的上來敬酒,那場面真如同流水席一般熱鬧喜慶!
最後,侍菊拉着侍梅,匯同侍蘭靈兒、彩英等丫頭一起上來:“小姐,丫頭們敬您一杯!”
少筠滿臉紅暈,又兼心頭突突的跳:“小姑奶奶們,饒了我吧!再喝我可醉了!”
侍菊聽聞了拉着彩英上來:“小姐,可是咱們沒有面子?旁人的酒,您一一都喝了,反倒阿菊的不喝?今日我拉着彩英一塊兒來給您敬酒,舊日那些不痛快的事,我可是打算自此後都不提了!”
少筠一聽,忙又站起來,看了看彩英,發現她被侍菊一句話說的滿臉通紅的!少筠笑了笑,拿了一杯酒,看了彩英一眼,纔對侍菊道:“你既懂得說這句話,我怎能不喝!這一路,你辛苦了,我看見你面上的笑從心裡頭笑出來似地,十分高興!”,說罷又是一仰頭,喝盡了那杯酒。
侍菊彩英也同飲。靈兒在一旁看着,忙拉着彩英道:“當着二小姐的面,侍菊討了彩頭了,你是二太太房裡的人,可不能給二太太輸了陣了,快些兒跟阿菊喝一杯,咱們呀,都做大大方方的丫頭!”
侍蘭一聲喝彩:“可不是呢!好得很!阿菊,她敬你,你就跟她喝!”
侍菊微微笑着。彩英紅着臉,眼睛一閃,當即接過靈兒的酒杯,有些遲疑的對侍菊說:“我先幹了!”,說着有些着急的飲乾了杯裡的酒。侍菊嘴一咧,將酒也倒進嘴裡。
少筠點頭:“不愧是桑家裡的丫頭們!小梅子,看賞!”
侍梅捧出托盤,裡頭銀子打製的各色瓜果裸子閃花了人眼,增添了富貴榮華,叫一屋子的丫頭們都用上來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