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七月,揚州府上風雨欲來風滿樓!
儘管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肖全安意圖全力撲滅鹽商的瘋狂舉動,但收效甚微!一些態度激烈的鹽商爲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僱來了大量的家丁,就是爲了對抗何文淵手中兵馬的暴力執法。爲此揚州府上週邊地區形容爲一觸即發,絲毫不爲過。
對於這等景象,何文淵漸漸警醒,不能再任由形勢惡化下去!爲此他三番幾次調和於鹽使司與鹽商之間,確實數次震懾了那些態度激烈的鹽商。然而,此舉在萬錢看來,無異於抱薪救火!因爲何文淵所謂的調和,是以兩萬雄兵作爲後盾的,並非真正的坐下來傾聽鹽商的心聲!而與此同時,桑家裡的安靜,叫他警惕到了十二萬分!
六月中,少筠領着宏泰,堂而皇之的返回康府。此時的康家上下……心情複雜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全揚州的人都知道少筠在桑家時,萬錢常常上門;全揚州的人都知道,少筠對他康氏仁至義盡;全揚州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轉身就嘲笑康家做事這般不仁不義;全揚州的人嘲笑康家不仁不義的同時,還笑着這頂綠帽綠的這樣徹底!
可是,能怎麼辦呢?桑少筠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宏泰一副決不能離開少筠的樣子。
禮義仁智信,說了幾千年,說到今時今日,成全了一副周全的禮,卻把義仁智信丟到了最卑微的角落,到最後,我們也只好這樣扯着一塊自以爲一直都存在的遮羞布、聊以安慰!
但是對少筠而言,康家這段日子卻是長久以來,唯一可以靜心的日子。
不再見萬錢,愛遠了、嫌隙也遠了;只是等待最後的結果,恨遠了、憎惡也遠了;少了閨中朋友的來往,背叛遠了、傷感也遠了。
七月初四,少筠一早起來,禮數週全的給康老爺康夫人及康李氏請安問好,隨後親自給宏泰收拾文具,因見文具盒裡頭的墨快沒了,只笑着問宏泰:“泰兒,如今你用的這墨,還用得麼?”
那邊侍菊正看着宏泰的小丫頭給他換衣裳,聽了這話,直笑:“少奶奶,這墨不好、什麼墨纔好?正經萬爺用過、專程拿了來給小少爺的。”
宏泰則睜着滴溜溜的眼睛,一面聽任小丫頭帶了小冠,一面笑着說:“祖父也有施彩錯金的墨,是極好的,但都是外頭論書畫的相公來時才用的。泰兒平日寫字,用這個,祖父說也是極難得的了。泰兒可不敢說是萬叔叔給的,只說是娘託外頭尋的還不大知名卻用料實在的墨家做的,祖父也沒說什麼。”
少筠一面接過小紫遞來的墨塊,一面理着文具盒,然後看見宏泰收拾妥當了,才把宏泰拉過來,細細打量這孩子,才說:“這幾年跟着我,竟不比回來這半年的功夫。瞧你才進書房三個月,這說話、對答,比起昔日來,竟像是兩個人一般。兒子、你長大了!若是你爹爹在天有靈,不知道有多安慰!”
宏泰似乎捕捉到了少筠的傷感,只淘氣的摟着少筠的脖子,嘀嘀咕咕的蹭着:“娘、泰兒沒有長大、夜裡娘給泰兒說故事聽……”
侍菊看到宏泰幾乎膩到少筠身上,怕磕碰間傷了少筠的身子,只笑着扶開宏泰,又安慰少筠:“少奶奶何必說這話?前頭四年,小少爺連話都沒說清楚,說什麼唸書呢?”
少筠一笑,又摸了摸宏泰,細聲囑咐:“你的祖父,正經是朝堂上的大人,學問極好的。你只好好唸書,知道麼?”
宏泰點頭答應,隨後竟又正經跪下磕頭,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孩兒上學去了,辭過母親!”
少筠看見宏泰禮數這樣周全,對她又這樣孝敬着,心裡那種滿足與安慰,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這一路、要告訴他的人生道理太多,一時間竟無語凝噎!少筠把宏泰扶起來,這般看着,長久的看着。然後伸出手來,從頭頂的小冠至臉龐,再到肩膀、腰帶、腰帶上的玉佩荷包、最後的夏袍的下襬,一一理順,最後少筠才說:“泰兒,孃親只願你永遠這般無憂無慮。可是我與你爹爹這一輩子、想要告訴你的道理好多好多!只盼着日子長長久久,如此,可以一樁一樁的教導你。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孃親、唯一盼望的,就是你永遠記得,今日以及過去幾年,娘是這般疼愛你。如果你的記得,將來、你知道你的爹孃、知道這個家,你就不要怨恨任何人,好麼?”
宏泰似懂非懂,卻抿着小嘴,彷彿背書時候的認真,最後重重的點頭。
少筠輕輕拍了拍他:“去吧、上學去。”
宏泰的丫頭拎了包袱,另有奶媽提着文具盒、拉着宏泰出門了。臨行前,宏泰回眸一笑。明晃晃的日光下,恍然當初那溫潤如玉的公子哥,穿着寶藍色的團壽寶相花斗篷,雪地裡粲然一笑,雪光初凝昭日月。
那一刻,少筠幾乎落淚。
回過身來,小紫又提着一個小竹籃,極其小心的湊到少筠身邊:“二小姐,該喝藥了!”
少筠掃了一眼那竹籃,搖搖頭,低聲吩咐:“回了康府了,還是別叫人拿了把柄吧。這藥,從今日起,再不必用的,下一回,你告訴桑大管家吧。”
小紫面露猶豫:“可是……”
侍菊眼見着少筠已經悄悄到了十來天的藥,只是暗自嘆息,卻對小紫笑道:“行啦,不過是補身的藥方,多喝一天少喝一天有什麼的。少奶奶有話吩咐,你就只管聽着便是了。”
小紫咬了咬嘴脣,最後低聲答了聲是,便提着小竹籃退下了。
侍菊臉上留着笑容,正要轉身勸慰少筠兩句,那邊一襲綠裙子攜着急衝衝的鶯聲撲了過來:“安布、安布!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桑貴讓我快點請你去看看的!”
少筠沒動,坐在桌邊輕描淡寫的理着一卷絲線:“也不知道你這脾氣從那兒來的?箬姐姐雖有脾氣,卻也沒有這般爆炭似的。姐夫就更加了,溫和儒雅的一個人,連高聲說話也不會的。你呀!”
枝兒撅了撅嘴,正正經經行禮:“二姐姐,快去瞧瞧!是真出事了!”
侍菊搖了搖頭,親自端了盞茶出來,又扯出帕子來給枝兒擦了一額頭的汗:“就真出事,也得有個前因後果,細細說來便是。瞧三小姐你,跑的這一頭的汗!”
枝兒喝了兩口水:“二姐姐不着急、菊姐姐這樣伶俐的性子也不急,莫非二姐姐早就料到了?哼!那肖轉運使也算是出爾反爾、食言而肥了!咱們家六月初六開竈,到眼下近一個月了,泰州分司下那麼多個鹽場子,一共收了近一百萬斤的鹽,因此桑大管家就報給了肖轉運使。按照早前簽下的文書,這一百萬斤鹽裡頭,咱們該有三十萬斤,也就是一千引鹽進賬直接買賣的。可是、二姐姐,你知道鹽使司衙門怎麼回答的桑貴?”
侍菊當即冷笑了一聲:“只怕沒好事吧!”
“他們說要分也是年尾的時候分!要分也得是進了鹽倉之後再提取!還說,要是咱們自己截留了,鹽使司衙門不給發鹽引!鹽商產鹽再多,也是私鹽,再敢買賣,殺頭也就候着了!”,枝兒義憤填膺,拍案而起,聲色俱厲的罵道:“哼!感情一開始就在這兒等着呢!全部的鹽斤都進倉,鹽商還不就是等同於昔日守支麼!皇帝拿着鹽斤去做自家的人情,前頭欠了那麼多開中商人的鹽斤,全數叫我們給填上?這一筆賬、好生糊塗、又好生精明!可是!憑什麼呢?前頭抵押款項,咱們桑家與國共度時艱,到了眼下究竟就成了給人欺、辱的王八了!”
侍菊一串的冷笑,竟是怒極。
少筠緩緩放下絲線:“桑家身後是參與招商的鹽商,都是真金白銀拿了出來的,只怕眼下都炸開鍋了吧?”
枝兒緩了一口氣:“桑大管家素日裡八面玲瓏,從未見他認真得罪誰的,這一下臉色全黑了,更別說別的人家了!原本就是勒緊了褲帶,就盼着頭一個月回本了的!不炸開鍋那纔出奇了,只差沒造反了!”
“哼!”,少筠霍得一聲站起來,冷笑一聲:“等的就是你!”
枝兒和侍菊同時大愕!
少筠掃了侍菊一眼,復又問枝兒:“桑家的鹽田首先在富安,眼下肖全安、錢藝林這些人也都在富安麼?”
“是!”,枝兒語速極快卻又極爲清楚明白:“一聽到消息,大家幾乎就鬧起來了。可能那些狗官都料到了,因此泰州分司的判官、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轉運使、同知、兩位判官都在,連同許多聞訊而來的鹽商、竈戶,富安滿滿當當的!”
少筠一點頭,立即對侍菊說:“吩咐小七,讓他帶着清明、他的夥計全部到達富安。然後,讓他就近在富安周邊的鹽倉提出早前囤積的鹽斤,全數命人運至海邊。囑咐他,動作要快、一定要趕在何文淵的兵馬抵達富安以前!”
侍菊一肅:“明白!”
少筠這才執了枝兒的手,當着侍菊的面囑咐她:“自小你是經過事的人,許多分寸,要知道拿捏!枝兒,你是桑家的三小姐、內幃裡主事的小姐,桑家日後全靠你與少嘉哥哥了!”
枝兒一愣,正要說話,少筠卻領頭走了出門,語氣鏗鏘:“備車、立即去富安!”
……
當此一刻,富安勢同水火!
竈戶拿了鐮刀扁擔、拿着各式各樣能拿到的武器與肖全安帶來的寥寥可數的衙役對峙;桑貴領着一衆鹽商,堵着肖全安,爭得面紅耳赤;桑少嘉卻是忍辱負重,扛着家中竈戶的辱罵,擋着大家不要上前去與官府衝突。
場面亂成一團。
就在這時,何文淵一身戎裝,宛如救世主一般降臨!
肖全安一看何文淵騎着馬奔來,大舒一口氣,竭力撥開衆人衝上去:“何大人、可算是來了!再不來,這些暴民可是要把我們生吞活剝了!”
何文淵沉默不語,挽了馬鞭跳下馬來,然後用力一揮,身後不遠處密密麻麻的兵衛疾行而來,極其迅速的分開了竈戶、有效的控制了場面!
桑貴看見家中竈戶都被迫卸了武器、抱頭蹲在地上,只覺得怒火從丹田處急升!這一輩子、噁心的事,以今日爲最!他用力分開衆人,冷着臉走到何文淵面前:“何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不說道理了、直接拔劍拿人了?那好!這鹽田我不包了!朝廷把那五十萬兩銀子退回來吧!我桑家吃完這五十萬兩銀子、合族跳海自盡罷了!”
“好個賤民!”,肖全安有恃無恐、早前壓抑的怒火咆哮而出:“看見欽差大人竟不下跪!來人吶!先給他二十大板!”
桑貴大怒,瞬間紅了眼:“打人?肖大人!你看準點形勢好!收拾了我,我桑家立即就停了曬鹽,我倒要看看,你打死我、你這官還能做過今年沒有!”
“你!”,肖全安青筋全暴了出來!
何文淵往前一步,雙手分開兩人,沉聲道:“‘武者’,止戈之意!今日帶來的兩千人,不是要打人,只爲禁止干戈!桑貴、有話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勸你桑家還是老實坐下,與朝廷商議一個善策來。否則就是本官想保、也保不住你合族的幾百人!”
桑貴拳頭緊握,憤怒之餘,只覺得一股子深刻的絕望在心中紮根生長。運籌帷幄這許久,到了最後他真的想魚死網破!可是他究竟不是一人、還有這幾百人啊!
話、怎麼也說不出來!走到今時今日這地步,小竹子已經付出了太多,也已經犧牲了太多條人命,可是勝利唾手可及卻始終咫尺天涯!如何才能叫自己服氣?這已經不是爭一口意氣的事情了,是永無翻身的絕望啊!
桑貴領頭,後邊一衆鹽商義憤填膺卻又無計可施!他們的對面,是視一切爲理所當然的朝廷勳貴!
正僵持不下時,那把所有人都刻骨銘心的聲音清越:
“大人要保、還是保自己吧!”
衆人齊齊轉頭。
麻布裁成了右衽曲裾、染成了天青色,上頭釵環全無,素簡得如同她已然喪失了全部。她一雙天足穩步而來,似乎從來不曾消減的從容令人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是桑少筠,是兩淮鹽商的魁首,她的一句“保自己”,令肖全安無端膽寒。
鹽商間有人失聲高呼:“小竹子!你得做主啊!”
少筠明眸一橫,卻是款款來到何文淵面前,行禮:“民婦康桑氏、見過何大人!”
何文淵眉頭一皺:“你、自稱康桑氏,是要告訴我你今日不是桑家人?”
少筠緩緩一笑:“大人自是耳聰目明!不錯!我今日是康家的兒媳婦,康家老爺也認可的的兒媳婦!”
“那爲何來這裡?”,何文淵靜靜問道:“你不是桑家人,今日桑家竈戶鬧事,與你何干?康少奶奶,我已經三番四次對你諸多忍讓,可是今日情形,只怕你早有預料?記得五年前,你就是如此這般不眷顧這些竈戶的生死,令他們衝鋒在前,以達你爭強好勝之心!既如此,我身爲朝廷命官,豈有包庇徇私的道理!”
少筠雙手護在小腹之上,只淡淡笑着越過何文淵,看着眼前那一片美麗的海面。她靜靜看了許久,直至海面之上隱隱約約出現一大片黑影,方纔轉過身來:“何大人何必這般道貌岸然?你總說你保我桑氏,可四年前,你害的我桑家家散人亡。爲此,此後四年間,兩淮、兩浙又多了多少走私海盜,你不清楚,肖全安大人應該明白!”
肖全安臉色開始不好看。
少筠閒適自然,虛晃一槍之後,仍舊看着海面:“至於我爲什麼來這兒,呵,何大人,除了桑家,難道我康少奶奶就不能運鹽販鹽賣鹽?”
何文淵、肖全安還有錢藝林,全數半張了嘴。
少筠轉過頭來,當着一大羣大男人的面略略欠身:“民婦不才,過去兩年,大明朝的開中鹽,全賴民婦支撐!”
毫不意外,眼球掉了一地!
“小七、出來見見大人同行商!”,少筠一伸手,手邊一名收拾的乾淨利落的青年男子笑吟吟的走了出來。
“雲小七!”,小七拱手,頗爲乾脆自信的說道:“各位請指教!”
雲小七、那個手頭上有至少五萬引鹽的遼東暴發戶!竟然是桑少筠的人!難怪她說開中鹽、全賴她支撐!
肖全安腳上一軟,幾乎當場跌倒。何文淵手上抖了抖,心中顫抖着將事情連在一處:京城、雲小七帶頭大鬧戶部金科,兩淮、雲小七大鬧鹽使司衙門;富安,雲小七……他已經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甚至不敢想這是不是少筠一開始就佈下的局!
但是到了今時今日,何文淵已經徹底錯過了反思的機會!
少筠一手拉着小七,一手拉着清明,淡淡笑道:“小七、清明,若是今日我所做的事情,連累了你們身陷囹圄,甚至丟了性命,你們怕也不怕?”
“不怕!”,清明張口就來!
小七謹慎些,只是猶豫的看着少筠:“竹子,死我是不怕的,只是爲什麼要死?咱們在漁村逃過一劫、商船出海遇海盜,一路走到遼東,這麼辛苦,好容易活了,爲什麼還要死?”
少筠拉着小七,斜斜睨着何文淵:“不是我要尋死,是旁人不叫我活着!”
小七看了看一旁的何文淵,想起這一路的艱辛全然因此而來,不由得生出無窮勇氣來:“姐姐!你說要怎麼做,小七跟着!”
少筠笑笑,點點頭,揚聲道:“既然朝廷連鹽引也不肯給,那你換到的五萬引鹽全數就成了私鹽了!怎麼辦?走私鹽斤是重罪!”
小七大愕,失聲道:“怎麼沒有鹽引?”
少筠冷笑,逼到肖全安和何文淵面前:“怎麼有鹽引?!開中商人辛辛苦苦運糧,回到兩淮,支不到鹽,小七你不是親身經歷麼?那鹽引等同廢紙,又怎麼算是真鹽引?”
小七、桑貴,還有在場全部鹽商,全部神色黯然。
少筠退回來半步,伸手向後:“小七!算了!做竈戶太苦、做鹽商太累!索性、不要做了!既然名正言順的鹽成了私鹽、賣了要掉腦袋,那就不要賣!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小七張大了嘴!
少筠回過頭來,指着海面上已經清晰可見的一條條運輸船:“把這五萬引鹽全部倒進海里去!”
天崩地裂!
在場所有的人驚得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都說不出話來!
肖全安這一下不僅是腿軟了,一身的虛汗叫他大口喘氣!他抖着手指着桑少筠:“你瘋了你!五萬引鹽,兩淮一年的鹽產量!我就不信你敢倒!”
何文淵搖搖欲墜,聽了肖全安的話,心裡卻有一把聲音在吶喊:她敢、她真的敢!因爲她早就預料到了今天,所以才用康少奶奶的身份來。她、已經恨極了他,也恨極了康家的人,必欲置他們於死地……
少筠沒理身後任何一個人,直直走到海邊,走到一包方纔打包還來不及運走的桑白鹽面前,伸手解開那袋子的封線,取了一捧白鹽,心中感喟萬千。
這時候衆人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趙霖首先跳起來,衝到少筠面前,幾乎是痛哭流涕:“竹子、不能倒啊!一年開竈,咱們煎鹽的是誠心向天君竈神禱告!哪怕只有一斤鹽煎出來,那也是天君賜福啊!倒了、作孽呀!”
林志遠扶着桑若華趕上來,拉着少筠悲泣:“筠兒,就是天大的委屈,不該拿着祖宗留下的東西糟踐!就算不煎鹽不做鹽商,也不該這般傷天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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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江、隋安和方石領着一衆竈戶,紛紛跪着求:“不能倒啊!”
眼淚,真切的形容着一衆人的哀痛!哪怕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上,這些善良本分的人仍舊謹守着這份職業該有的敬畏。可是本該敬仰、體恤他們的人究竟在哪兒?!
何文淵嘆氣走上來:“少筠、我知你是處心積慮。但是,你看看你家裡的竈戶、掌故?他們最爲樸實的心意,難道你不懂?”
少筠緩緩從桑若華懷中抽身,卻湊到何文淵面前,極低的聲音:“何文淵、你以爲我很痛快?我告訴你、從南到北,我親眼所見,對於開中沒落,我開中商人、竈戶最傷心!你再也不要提什麼家國大義、人情道理!你不懂、更不配!”
何文淵身子一晃,少筠卻已經從他面前倏爾遠逝。
少筠面海而跪,清越之聲落於天高海闊之間:“弘治十四年,我帶着小七離開富安,在北面的漁村遭遇海盜,目睹至親慘死。從那一日開始,我就在問,我做錯了什麼、究竟做錯了什麼!就算我錯了,我那無辜的姐妹、忠心的掌故又究竟做錯了什麼?弘治十五年,我在遼東,堪堪溫飽,沒有銀子買好炭,任憑手腳凍得紅腫不堪,可是卻聽聞京城裡的皇帝平白把兩萬引鹽送給了壽寧侯。那時候我又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究竟錯在哪兒了!就算我錯了,兩淮兩浙辛苦守支的開中鹽商又錯哪兒了!弘治十七年,我大姐姐死在遼東,她是因爲我姐夫死在雲南,絕望追隨而去,我看着她、她已經枯瘦得宛如老嫗般的身子,我又問,我錯在哪兒了、爲何我的親人、一個個、一個個的慘死!”
“從兩淮到遼東,我的家沒了,我的丈夫死了,我這一輩子,本該有的平淡幸福全部沒有了。可是,眼睛卻睜開了!我沒有錯!我桑氏也罪不至此!從前朝到今日,從太祖立開中鹽至今,桑家一直、一直都是爲朝廷奔走賣命的人!我們兢兢業業以此爲生,也以此爲榮!可是結果呢?”
少筠臉龐終是掛滿了眼淚:“結果是,桑家每年花至少淨收入的六成來打點鹽使司上下,才能順利支取到鹽斤進行買賣!中間,要是遇到災年,朝廷折色納銀,還要拆東牆補西牆的應對貪官的掠奪!如若再遇到皇帝頒賞,就是打點了那麼多銀子,也未必取得到鹽!合族之人,都怪我姑姑賣私鹽,最終落得家破人亡,可是就是沒人問過一句,爲什麼她要賣私鹽!”
桑若華失聲痛哭!竈戶行商大半紅了眼!
“私鹽、不是鹽商要買的!私鹽,也不是竈戶要賣的!是朝廷上下的掠奪,逼着我們去買賣私鹽,又叫我們掉了腦袋的!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要賣賣鹽斤、爲什麼還要替朝廷、替那些貪墨成風的狗官們揹着個黑鍋!”,說到這兒,少筠站起來:“今日,我康桑氏是個背宗忘祖的叛徒!但是千秋萬代之後!”
少筠回頭,眼神凜冽掃過衆人,重重的重複:“千秋萬代之後,我要你們、你們這老實本分賣力氣的竈戶因爲自己的老實本分而活着!”
周遭一片靜默。
少筠安靜了一會,指着岸邊那袋鹽,喝道:“小七、給我倒!”
小七淚流滿面的張了張嘴,剛要從地上爬起來,一旁早已淚如滂沱的桑貴一躍而起,衝到那袋鹽旁,腰勁一逞,把一整袋鹽扛到肩上。然後狂叫着衝進海浪中……
天與地之間,全是桑貴那帶着哭腔的吼叫,然後,是不遠處海面上漸次傳來了驚天動地的“嘩嘩”聲。一袋袋略略發黃的鹽斤,就這樣平白倒進了海中!
竈戶行商哭成一片!那一袋袋的鹽,那是他們的血他們的肉,他們最質樸的信仰!
肖全安扛不住了,呢喃着“別倒別倒”,癱倒在何文淵腳邊。何文淵勉強鎮定,一把扯着少筠的手,再也維持不了謙謙君子風度,只狂喝道:“你住手!否則、否則!”
“否則什麼?”,少筠渾然不在意,輕薄而鋒利的話語宛如尖刀,殘酷的剮着何文淵:“何文淵、你的官做到頭了!這五萬引鹽落海,你就等死!不然一年損失近千萬兩的鹽課,你也只能落得罷官入獄的下場!”
何文淵怒火沖刷,連眼睛也紅了:“你就這麼恨我!要拿舉國之安危來報復!”
“我不在乎!”,少筠一口截斷:“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
何文淵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猛然甩開少筠,拔劍一揮:“反民造反!兵衛聽令,立即登船制止!”
少筠被何文淵甩的一個踉蹌,那邊侍菊心急如焚,立即衝上來抱着。
少筠狠狠揮開侍菊,擋在何文淵的長劍之下,竭力大喝道:“反民?誰是反民!何大人,五萬引鹽全部在海上,你敢擋,那就玉石俱焚!”
何文淵一震長劍,幾乎照着少筠的頸項劈去!就在這時兵衛已經團團圍住少筠侍菊和小七等人。
可是何文淵未能傷及少筠,因爲渾身打抖的肖全安在同樣抖衣而震的錢藝林的攙扶下,勉強拉住了何文淵。
肖全安面如死灰,喘着氣道:“何大人、何伯安!此刻就算腰斬康桑氏,也救不回那五萬引鹽啊!要是五萬引鹽全數落海、不說竈戶鹽商了,兩淮!大把地方沒了食鹽,要造反啊!”
何文淵粗氣狂喘,劍卻是頹然落下了。
肖全安竭力平靜,仍是渾身發抖:“桑少筠、桑少筠!好生厲害的手段!趕緊住手、住手啊!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少筠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卻又覺得腹中一陣隱痛。她心中一慌,勉強站直了,正要說話,那邊又奔來一匹快馬。
“大人、何大人!快、快、快發兵啊!海盜竟趁着揚州府空虛的時候闖進來了!”
海盜、海盜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連環策來了……五萬引鹽,就是防着朝廷釜底抽薪、忘恩負義用的……兩敗俱傷……但是震懾敵人膽魄,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