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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昏昏沉沉,只覺得肚子顛得十分難受,腦子又疼又暈就像一團漿糊般的混亂不堪。走了許久,顛簸的感覺輕了些,耳邊又響起老榮頭那把破鑼嗓子:“怎麼回事兒?一撥一撥的往富安趕……”,隨後嘰裡呱啦的一聲說話聲。

少筠隱約聽聞侍梅的聲音,又聽見侍菊高聲怒吼的,她心中一急,竭力睜開眼睛,又呢喃了一句。

一旁扶着的侍蘭忙柔聲問道:“小姐!小姐!醒了麼!”

隨即老柴的聲音喊道:“別鬧了!二小姐醒了!”

少筠頭十分昏沉,只扶着脖子,奮力坐起來。她睜眼一看,侍菊揪着一個男人揹着她站着,一旁一臉驚恐的侍梅扶着一臉呆滯的容娘子……

“容娘子!”,少筠茫然一聲低叫,心底旋即猛然醒來,是蔡波夫妻?!

少筠大吸一口氣,竭力喝道:“阿菊!是蔡波麼?!”

侍菊聽聞少筠虛弱不堪的聲音,一把推開男人,跪倒在少筠身側:“小姐!你審審他!是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背主棄意的好事!連累的家裡……”,說着嗚嗚的直哭。

這時候那男人緩緩轉過身來,一臉灰敗的雙膝跪下,悔不自禁的哀號:“二小姐……”

少筠一看,正是蔡波!

蔡波這時候帶着老婆孩子出現在這裡,還是一副喪家之犬的模樣,還能有什麼好事?!那賬冊,由始至終只有他和桑貴知道。桑貴北上,能交給何文淵的就只有他了!可是,他爲什麼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想到姐姐曾對此人有恩,自己也對他推心置腹,想到自己的弟弟無辜惹上牢獄之災,自己的母親因此臥病在牀,原先烈火烹油般的家族因此萬劫不復,少筠除了痛,只剩下無窮無盡的不明白:“阿蔡!你跟隨姐姐,是姐姐親自推薦的人!爲什麼?我只想知道爲什麼!”

蔡波灰着臉,連眼珠子都沒了一點光彩:“爲什麼……爲什麼……”

侍蘭侍菊侍梅看見少筠這樣痛心疾首的樣子,都同聲哭出來。期間侍梅抖着嘴脣跪下了:“小姐……是……是樊清漪……”

樊清漪?少筠訥訥的呢喃了一句。利刃在心間呼嘯而過,瞬間叫她直面鮮血淋漓。銳不可當的痛叫她也同時恢復了清明!是了!爲什麼她一直忽略了這個人呢?樊清漪!迄今爲止,弟弟遭罪、母親氣病、姐姐被擒,都有可能是樊清漪搞的鬼!而且她早就認識何文淵,也早就認識蔡波!就在剎那間,少筠想起早前,侍菊曾經奇怪蔡波怎麼會有上院裡上等絹裁的帕子,當時她以爲是容娘子借便利給蔡波的,大約她錯了!從一開始,樊清漪就沒安好心!

渾身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少筠僵硬着站起來,聲音如同寒冰一樣冷:“蔡波,小梅子說一句‘樊清漪’,我就想明白了。你與她早已經勾搭在一起,只怕也表贈私物、生死相許,是麼?”

一句話出來,蔡波面無血色,渾身抖如篩糠。

少筠見得此況,冷笑一聲:“賬冊不是你拿給何文淵的,是你拿給樊清漪的。我少原弟弟對清漪一往情深,你心裡想必恨極了他,中間只怕也有不少樊清漪對你的哭訴,所以昨日你引着我弟弟去萬花樓,做下這不倫不恥之事,害得他身敗名裂、身陷囹圄,還把一個無辜姑娘的清白也毀了,你以爲只有這樣,你才能藉機給樊清漪脫身!可惜,你現眼報!樊清漪心高氣傲,連我弟弟都嫌不好,何況你一個賬房先生?引人來砸了桑家,你好這頭將賬本交給她,可惜那頭她就轉交給何文淵,這頭和你卿卿我我,那頭就把你妻子也一塊兒騙到了萬花樓,任由一羣下賤下流的紈絝子弟糟蹋、陪着演了一出骯髒下流的捉姦在牀!我說的,可有半分不實?”

蔡波嘴角、眉梢狠狠的抽着,整張臉麻木又抖如寒風落葉:“二小姐……”,話音未落,他又嘭嘭的磕頭,緊接着大嘴巴的抽自己:“我下流、我下賤!我癡心妄想,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我!”,不絕於耳的叫罵和掌摑聲交織在一起,訴說不完這個男人的悔恨。

這時候一直緊緊抱着小娃娃的容娘子甩開孩子,撲上來撕咬着蔡波哭吼道:“死鬼!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這麼狠心啊!我纔是你孩子他娘,纔是你正經的老婆啊!”

少筠看着這兩夫妻,心裡沒有半點憐憫,唯一想到的就是她的幾個至親,何其無辜!而她,流離失措,甚至得遠走他鄉尋求萬錢的庇護……

想當日,平地高樓,嵯峨臨風如俯仰自在;原來是,芳華畢現,秋刑一煞終落花流水。萬錢,大約世故如你,也不曾料想,何文淵忌憚至此!樊清漪嫉恨至此吧!那她又該怎麼辦……

少筠抿着嘴,抿住顫抖的雙脣,抿住無盡的傷心擔憂,隨後也不理會糾纏不休的蔡波夫妻,問侍梅:“你怎麼來了?家裡……我娘她……”

侍梅眼含熱淚,又手足無措:“我害怕……我擔心……二太太……太太有靈兒照料,見過大夫……只是我悄悄聽到了清漪同彩英在上院嘀咕……說是隻怕小姐也不能倖免……我,她怎麼……我竟瞧不出她這樣歹毒……她……小姐,您方纔說的,是真的?這真的都是清漪做的事?”

侍菊咬牙切齒:“還用問麼?你看看阿蔡那副死了爹孃的樣子?!呸!”,說着又哭出來。

少筠看見侍梅嚇得三魂不見了四魄,不由得捏緊了她的手:“別說你,就是我,哪裡想到……可是,蔡波在這兒,不由得我不信了!梅子,你怎麼出的來?靈兒照看我娘,妥當麼?箬姐姐呢?”

得到少筠安慰,侍梅顯然好一些,說話也暢順了些:“靈兒十分盡心,柴叔手下幾個小廝也很用心找了大夫,想是暫時無妨的。我偷聽了她倆的話,說是何大人不僅在富安派了人,連南邊也這樣,只有北面好像因爲人手不夠不好派兵,我怕小姐真的碰着何大人,因此趕緊出來報信兒,正巧碰着蔡波領着容娘子出來,就一塊來了。”

少筠聽聞李氏暫無妨礙,也稍微安定了些,正要說話,老榮頭卻站了起來:“聽小梅子這說法,咱們別再耽擱了,再耽擱,真遇上兵衛,就打饑荒了!小竹子,別怕,遇着萬爺,你倆商議着辦,一準能把少原少爺給救出來!”

少筠在接連變故之下有些喘不過氣來,因此無從反對什麼,立即的就跟着桑榮上路。此時晌午已過,一行人卻連飯也不敢吃的就在桑榮的帶領下奔出草蕩,照着侍梅聽來的消息避開何文淵遣派的兵衛,趕往北面臨近富安的小漁村。

這一路,有蒼莽寬廣的海面相伴,但無人輕鬆。因爲大家都知道,即使未必有生死一線那般殘酷,但若一朝行差踏錯,局面將大爲改變!一路絲毫不敢停頓的奔波,衆人都疲憊不堪,然而無人敢抱怨一句。

漸漸的暮色降臨,淡淡藍色的海面旁邊,一個平臥着的小漁村出現在眼前。裊裊炊煙直上蒼天,昏黃的豆燈搖搖曳曳,安詳的好似苦難的終點。衆人都振奮起來,可是,少筠卻越來越覺得不安!

不知道爲什麼,一種如影隨形的恐懼在步步緊逼,並沒有因爲看見前方的落腳點而稍稍緩解!少筠起先疑惑,而後翻來覆去不停的思索,究竟哪裡不對!直到衆人在桑榮的帶領下快要進村時,少筠心頭的那種恐懼瞬間壓倒了她,也給她帶來了鮮血淋淋的預感和疑問:要是何文淵真的早有部署,怎麼會兵力不足而獨獨留出北面給她出逃?她突然一把拉着侍梅,低聲道:“你怎麼偷聽的清漪和彩英說話?”

侍梅一愣,隨後說道:“這……我在二太太房裡伺候,看見他倆眉來眼去的,又躲到偏廳嘀嘀咕咕。我以爲彩英在外頭帶了什麼消息回來,因此想去問,可沒等我進去問,就聽見他們在帳幔裡頭的話了……”

少筠心中一涼,搖頭道:“樊清漪此人,工於心計,在我家裡跟着我這麼多年,從來無人看得透她的心思!你又一向實心眼,怎麼可能叫她給你聽見這話?何文淵捉着我對她纔是天大的好事呢!何況何文淵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單空着北邊任我走?”

侍蘭侍菊皆是一個激靈:“小姐是說!”

少筠冷了神色:“我就怕她是故意叫侍梅聽見了透給我聽的!她很清楚侍梅從不會說假話,也不會心裡算計誰!”

侍梅白了一張臉,呢喃道,“那……這……這是……怎麼回事……”

少筠聲音一沉:“我們不能再給她牽着鼻子走!”

可惜,少筠話音才落,小漁村裡兀得騰起大火,整個漁村好似沸騰了一般,裡頭彷彿許多人在奔走呼號!

桑榮、老柴皆是大震,面面相覷:“這是怎麼回事!這可怎麼辦?!”

這一句話出來,衆人立即看見小漁村裡相繼有些人奔出來!

桑榮一見情形不對,一手拉着最近的侍梅,一邊招呼老柴:“這樣子不對!老柴,你看緊小竹子!往草蕩裡頭躲着!快跑!”

一行人哪裡還顧得許多,只撒開腳丫子狂奔!

少筠穿着裙子,被老柴拉着飛奔,心跳得就要飛起來一般。可她顧不得了,慌亂之中她能聽到的最清晰的聲音,是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其餘的都只是隱隱約約……隱約聽見身後許許多多她之前十六年都聞所未聞的聲音:男人的慘叫、女人的哀號、孩子的啼哭,還有兵刃交錯的鏗鏘和劃破皮肉、砍斷骨頭的聲音,甚至她還隱約看見一些身影剽悍的人狼奔豸突……

張皇之間,她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自己的腳下被柴叔裝上了風火輪,風風火火的一頭扎進了海岸邊不算茂密的草叢中。

隨後她好像什麼都忘記了,但又依稀什麼都記得……

她似乎記得容娘子的孩子哭了,惹了一大隊的火把往他們逼近。蔡波似乎在她耳邊叨唸了一句什麼,然後躡手躡腳的走開了……她似乎記得榮叔哭腔着大聲罵道:“畜生!放開她!放開她!”……她似乎還記得小梅子淒厲的喊着救命喊着不要……她記得她似乎掙扎,可是有一股力氣狠狠的制約着她,叫她血淚橫流也沒有能掙開……

她隱約記得那天夜裡發生的一切,卻更加真切的記得她一直眼睜睜的盯着她頭頂的星空,那樣璀璨,那樣透徹……

作者有話要說:樊清漪……真正的狼子野心。

我寫文那麼久以來,很多角色我儘量都賦予他們作爲人的品行,或善良或懦弱,或驕傲或峭直,但卻是第一次寫這樣的角色,真真正正的狼子野心,不講道德不講良知,真正完全自私自利的人。

大約還是有同學看得出來吧……

樊清漪不僅要自己過好日子,還要所有擋着她的人都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