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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藍過肩鳳女衣羅裁的襦衣裙,孔雀羽線繡的卷羽紋樣,一支鎏金寫意壽字長簪,少筠凝視銅鏡中模樣,心中波瀾壯闊。

舊日她愛雅緻、愛素淡,因爲居家過日子,淺淡平常,原就是最大的幸福。從何時開始,但凡一些重要的場合,又或者僅僅是爲了見人時張揚一番氣度,她開始濃烈起來!她摸了摸身上的孔雀羽線,對着身後的侍菊笑道:“這件衣裳,這樣的孔雀藍,襯着這一支鎏金簪子,確有十分的富貴!”

侍菊輕輕扶着少筠的肩,同樣看着西洋鏡,笑道:“昔日在揚州,你也就是過年過節的時候帶一帶那鎏金的簪子、釵子。咱們婢女中間總說,二小姐這‘小竹子’的名字,可真是貼切的。然而如今看你穿這樣重的顏色,卻也十分好看。”

少筠一行聽,一行在一側托盤上拿了一隻淡雅的粉青繡香草荷包,放在鼻端嗅了嗅,笑道:“話雖如此,再聞你調製的淡雅的梨花香,我仍覺得身心舒坦。”

侍菊給少筠帶了耳墜子之後,令小紫收拾妝臺,自己扶着少筠起來:“我哪有這樣的功夫再去收集梨花花瓣呢?!是明叔悄悄送來的!聽聞是今年揚州留碧軒裡的梨花開得不好,君伯吩咐讓明叔在京城置辦備着的。我瞧了瞧也過得去,來到京裡也有些心思忙裡偷閒,因此帶着小紫也制了些,原本備着留給你安神用的,不想今日你倒記起來了,只是這荷包不大襯今日的衣裳。”

少筠笑笑,順手就把荷包放進了袖中。她不會忘記,有人很喜歡她身上這股梨花香,覺得嬌美柔弱,叫他情不自禁。

而今的他,在哪兒呢?

心緒如同秋日裡的一方靜湖,看着天上白雲蒼狗,看着空中黃葉飛舞,卻只能默然凝望。

兩人出了門,門邊候着侍蘭。侍蘭爲少筠理了理妝,笑道:“衣裳雖然變化,但是那股子氣韻卻是一般的。只是爲什麼不讓我跟着呢?”

少筠笑笑。侍菊搶到:“傻子!怕咱們丟下你麼?你也想想,你大伯就在京裡,若是黑子將軍這一回高升,你也就是朝廷的誥命夫人了,還能跟着去那些地方?何況小七這一邊的狀況,一天一個樣子,你還不得盯着些麼?還有,自從穆薩沙進京,三小姐像個小子似的,天天女真人打扮,堂皇拿刀滿街跑,你也不攔一欄!”

侍蘭啞口無言,只拉着少筠告狀:“二小姐!你看侍菊!嘴巴比刀子還利,我還沒說完一句話呢,你就拿了三四句話來堵我!”

少筠拍了拍侍蘭的手:“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我心裡清楚。不過蘭子,你身份不同了,這也是事實。所以,你也不必害怕咱們會因此遠了你纔是。”

侍蘭抿嘴,然後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們放心出門吧。”

侍菊少筠相視一笑,留下侍蘭翩然而去。

馬車之上,少筠問道:“都安排好了?”

“竹子就放心吧!你去豐財這幾天的功夫,我還不能安排好這一樁小事麼?”,侍菊整理好少筠的衣物,又給自己整平了衣裳,笑道:“錦春樓是京城有名的花樓,裡頭是官妓戲伶充斥,大多數是罰沒爲奴的教坊司奴婢。正因爲如此,京官往裡頭消遣,是再自然不過了。張英正原是江蘇崑山地方人,愛崑曲愛美玉,是朝中有名的戲癡,尤其喜歡西廂記。”

少筠點點頭:“若非如此,姐姐也沒法子咬住他。卻不知今夜給他唱曲的是什麼人?可靠麼?”

侍菊一笑:“我打聽清楚了,唱曲兒的是位官妓,名喚憶茵。聽聞也是獲罪的奴婢,但因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唱起崑曲來駕輕就熟,這一年來是紅遍京城!張英正愛聽她唱愛得不得了,好幾次打聽要贖身。只因爲憶茵姑娘的身份,最後作罷的。至於可靠不可靠的,這些個官妓,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地方,只怕見慣這樣的事情,只要咱們說話的當口迴避了她就無妨。何況,錦春樓的上下我都打點過了。”

少筠一頷首,不再說話。未幾,錦春樓遙遙在望。

侍菊給兩人戴上幃帽,就引着少筠下了車,從後邊廚房的小門悄然進入錦春樓。不多時,一個老鴇一般打扮的女人一搖三擺的上來迎接兩人:“兩位,請隨我來吧。”

小道曲折幽靜,閣樓笑語殷殷。少筠所過之處,絕無旁觀者,僅有幾名彪形大漢維護着。少筠心知,哪怕錦春樓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老鴇若想做些私密事情,也絕對有自己的辦法。她不動聲色之餘,又覺得十分放鬆——世間大把的人耳聰目明!

不一會,老鴇領着兩人停在一間廂房前,然後說道:“兩位,就在這兒了!”

侍菊一句話不說,幃帽一動,表示知道,老鴇便一揮手,領着那些大漢退去。

侍菊一推門,裡頭依依呀呀的絲竹聲盈耳而來。

少筠伸手略略提起裙襬,跨進廂房內。走得兩步,聽聞侍菊在身後關了門,她揚聲道:“張英正、張御史,別來無恙?!”

聽戲,金詞玉句正酣然,平地一聲雷!

身邊唱戲的憶茵突然斷了唱詞,目瞪口呆。

張英正兀然睜開眼,斜倚在桌上的身子一抖,人立即站了起來——眼前一襲孔雀藍羅衣的華麗女子正掀開雪白的幃帽,一步步的朝她走來。

孔雀藍,猶如碧波萬里,孔雀羽,猶如驕鳳浴火而生。衣袂翩躚之間,來人,猶如天地混沌新生那刻般,波瀾壯闊!

在這種氣象面前,張英正突然覺得自己渺小的如同塵芥!

而一旁的憶茵張大了櫻脣,不可置信地看着少筠,渾身已然僵硬的一碰就斷裂成齏粉!

少筠一雙天足,少了婷婷嫋嫋的風韻,卻多了一份無與倫比的篤定!她一眼掃過一旁的憶茵,心中驚訝至極點,面上卻噙着一縷笑容,對呆愣的張英正說道:“張大人果然是朝野聞名的戲癡,方纔在遼東聽了一出玉潤玉瑩的崔鶯鶯紅娘記,今兒又惦記着錦春樓頭牌的上樓下樓。”

張英正的呆愣瞬間被擊碎!憶茵聽聞少筠這樣說話,臉上雖然不自然,卻還是一言不發的緩緩坐到桌邊。

少筠似笑非笑的掃過憶茵,一揮手,示意侍菊將伴奏的樂工都請了出去,自己則坐在張英正面前:“張大人,請坐呀,今兒您包了憶茵姑娘,可謂良宵千金呢,怎好辜負如花美眷、似水華年?”

張英正一張臉青了又紅,紅了又黑,黑了又變白,十分精彩。

少筠也不理人,撫了撫衣袖,點了點桌子,巧笑倩兮:“張大人,怎麼不坐?憶茵姑娘尚且心安理得的坐下了呢!”

張英正侷促不已,緩緩坐下了,卻如坐鍼氈:“你……這位娘子,你是……”

少筠暢然笑笑:“我是桑少筠,昔日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中樑師道同知繼夫人的妹妹。”

張英正嘴巴張了張,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聽聞大人方纔從遼東巡邊歸來?”,少筠繼續表演:“遼東……我姐姐的流放之地,您大約不知道?”

遼東……張英正似乎抓住了些什麼,渾身開始發抖。

“愛玉愛戲,真真是個好嗜好!”,少筠嘆道:“所謂‘人無癖而不可交’,若有所好,自然可交了,大人覺得呢?”

張英正緩緩勻過一口氣來,深秋的夜裡霎時沁出一背的冷汗。他磕磕巴巴的說道:“你、你是……那、那玉……山子……”

少筠笑意益深:“那個玉山子,不瞞大人,我千里迢迢運進京城了,就安置在城南一所院子內。它呢,是隨着戲裡的主人、崔鶯鶯一道來的,就等着戲裡的張生扮上了,再唱一出玉潤玉瑩的西廂記。”

話至此處,張英正已經是一頭的冷汗:“你……你想怎麼樣。”

少筠緩緩一笑:“大人慢急,容民婦細細稟來。張大人身居都察院御史一職?我這兒,有一件於國於家有益,於您更加有益的事情,向稟報大人。”

張英正捏了捏拳頭,按捺着心緒,顫抖着聲音:“何事?”

“死諫!”

張英正張大了嘴巴!

“大人,遼東一戰,國庫空虛!戶部開中,亂粥一鍋!兩淮鹽業,幾近崩塌!期間爲何,您……心中有數?”

“有、有數”,張英正磕磕巴巴。

“因爲皇帝把鹽當成皇傢俬產,隨意賞人,致使鹽倉空虛,開中商人無法提取鹽斤,自然而然邊商不願給邊境籌糧。國有戰事,國庫空虛,盤鐵無法維護,餘鹽無法收集,致使兩淮私鹽猖獗、危及朝廷根本,這些不都是皇帝不修德、不昌仁所致麼?張大人身爲御史,本有糾繩君主、天下爲公之責,豈能坐視不理?”

張英正緩緩呼出一口氣:“你、你要我彈劾陛下?!”

少筠又一笑,瑩玉般的臉龐在燭火下,如同天外飛仙:“御史一職,道臣也!乘大德爲之道,行大德者,爲之道臣!爲天下彈劾君主之不德,萬世可表!張大人,千秋萬代之後,您是彪炳史冊的忠臣!”

彪炳史冊的忠臣!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更是史冊中最大的謊言!張英正渾然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書,真的,都是念到狗肚子裡去了!他似笑似哭的擡起頭來,無奈又苦痛的看着少筠,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少筠視而不見,輕眉一挑,意有所指:“百官之上,有內閣;刑部之上,有鎮撫司。大人中意一出西廂記,原本一點嗜好而已。不過,凡事過猶不及,也怪不得我事前沒有提醒過您了。”

張英正一張臉失了神,呢喃道:“死諫……死……諫……”

胡亂的執起酒壺,倒了一杯酒,一口灌進肚子裡,一點點的熱力回到身上,張英正恨自己爲什麼不乾脆嚇死了拉倒!他壓不住心頭的一團亂麻,又看見兩美眼前端坐,實在驚心動魄到難以自持,惶惶然又胡亂的丟下酒杯,扶着桌子撐起身子,呢喃道:“我、我……我……我、更衣……”

少筠嘴角一勾,打了一個眼神給侍菊。

侍菊一笑,伸手略扶,將張英正送到了門邊的小廝手上,又反手關了門。

廂房內一直沒有說話的憶茵一見張英正離開,眼淚“譁”的一聲流了出來!她雙手不管不顧的抹着臉上的胭脂油彩,哭道:“姐姐!筠姐姐……真是你麼……”,說罷,“哇”的一聲伏桌大哭!

少筠挺直的背幾乎同時的塌了下來,她顫抖着雙手扶着憶茵的背,呢喃道:“是你!真是你!芷茵、芷茵妹妹……”

芷茵……昔日賀轉運使的掌上明珠、今日錦春樓唱崑曲的頭牌!

突如其來的重逢,驚呆兩人,兩人不由得同時憶起當日無憂無慮的閨閣時光。然而,記憶深處的美好愈發映襯得眼下重逢的尷尬和悲喜交加。此間,淪落風塵的芷茵無法面對,歷經滄桑的少筠亦難!

少筠默然喘氣,直至侍菊細聲勸慰了許久,她纔敢輕輕扶起昔日的芷茵、今日的憶茵,滿含熱淚道:“妹妹、兩淮一別,已是生離死別!今日重逢,執手淚眼,老天垂憐!如此,還有什麼難堪苦痛不能忽略?”

芷茵擡起頭來,一臉的油彩融化,姣好與悲切映照分明。她抽噎着:“筠姐姐!”

少筠伸手進袖中,摸出帕子來,徐徐擦去油彩,勉強擠出笑容來:“還是這般不管不顧麼!快別哭了吧,咱們說說話,別叫張英正回來了,你我還要應酬。”

芷茵勉強止了哭聲,潺潺落淚道:“我已經這般境況,認定從此後苦海無邊,那裡料想竟遇到姐姐。一時間想起昔日閨閣玩樂,這許多年都不曾落的淚,如何止得住!筠姐姐,當初都說你在那小漁村中被燒死了,我以爲我這輩子,再也不會重逢昔日揚州的哪個故人了……”

少筠搖搖頭,略過自己問道:“你呢?好不好?雖然問來多餘,可是還想問。這裡的嫲嫲會苛刻你麼?賀夫人安在?”

芷茵苦澀落淚,搖頭道:“我娘……去了。她受不住這裡,又心生不平,生前就時常怨恨爹爹連累了家人兒女,才進教坊司不過一年,就去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爹孃尚且如此彼此怨恨,我大約也沒有了指望。開始的時候這裡的嫲嫲見我年幼,並不讓我伺候人,又見我識字,能彈琴作詩,因此試着教我唱戲……這兩年,雖然下賤,可是嫲嫲見我漸漸唱紅,因此也不算苛刻。細細想來,雖然爹孃最後生怨,到底是他們供書教學,才叫我眼下不必一雙玉臂千人枕……”

少筠深吸一口氣,輕輕點頭:“到底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幸中的萬幸……芷茵一面哭一面回味着這句話,心酸之餘,又覺得世間雖然殘酷如斯,卻還有些意外之喜!念及此處,她拿着少筠的帕子擦乾了眼淚,也擠出笑容來:“今日看見姐姐,真嚇了一大跳……不過看姐姐衣着華麗,尤勝當日,大約……大約姐姐是活過來了!”

少筠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道:“妹妹,若我不知道,也不提,既然知道你在這兒,就憑着昔日相交的情意,也該想法子讓你脫身。”

芷茵驚訝,片刻後又徐徐落淚:“姐姐……我原以爲……姐姐、真的麼,你會爲我盡力。我賀芷茵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只是,真的可以麼?我是朝廷罪臣之女,罪籍不可更改啊!”

侍菊看見芷茵又悲又喜,又哭又笑,直把少筠的帕子都沁溼了,不由得也拿出自己的帕子遞上來:“芷茵姑娘,快別哭了,劫後重逢,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德,你何必忐忑?行與不行,辦了才知道呢!”

芷茵聽得這一番開闊的安慰,又感動得泣不成聲,只剩下頻頻點頭流淚的份。

少筠笑着看侍菊給芷茵擦眼淚,心中悄然盤算:芷茵原是京城有名的名角兒,若她強行贖走,只怕惹人矚目。不若留在這裡,等她風頭過去後,再辦,更好。何況有芷茵在這樣的場合,她可以更加便捷的掌握京官的舉動!

三人正彼此安慰時,門外則又傳來了聲音。

“張御史!”,一把久違卻刻骨銘心的聲音!

“啊!大、大人!”,張英正驚慌失措的聲音。

“不在院裡,不在朝上,而在錦春樓,用不着那些虛禮。張大人今日又來聽戲吧?聽聞那位憶茵姑娘今天只往廂房裡唱曲,不能在大廳臺上唱了。”

溫淡有禮的語氣!屋內少筠眯了眯眼,何文淵,狹路相逢啊!

……

作者有話要說:有些意外麼?這裡與賀芷茵重逢,也與何文淵狹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