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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七年春天的時候,遼東都司的程文運大都督有點心煩。

所以就算康娘子給她送上第一季度的豐厚銀子,他也沒有覺得有多高興。

少筠看着程文運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不免關心,因問道:“大人想來是有些煩心事情麼?”

程文運不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坐不穩遼東大都督的位置。但他知道眼前的康娘子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所以狡猾人與狡猾人說話,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總之很是委婉曲折:

“康娘子雖有管仲范蠡之才,我程文運卻無齊桓公、勾踐之運啊!”

管仲被鹽商奉爲開山祖宗,范蠡則是運營財富的高高手,但兩人更是輔佐一代雄主的人物!程文運,你還想竊國?桑少筠眉毛挑起,笑若狐狸。

程文運看見少筠此等表情,眸光一閃,低吟道:“去歲開中,遼東糧倉存糧不足五成,勉強夠將士們吃半年而已。開年之後,我上折陳明實情,乞求糧餉。”

少筠笑笑:“這是實情,大人有何可憂之處?”

“遼東乃是我朝一大戰區,未必沒有人覬覦我這個位置……”,程文運斟詞酌句:“據我所知,年年乞糧,朝廷早有不滿,朝中自由些不明就裡的言官,猶如鸚哥,饒舌搬弄。”

少筠一聽,終是明白,原來程文運遭遇了職場危機。確實,一方邊疆,手握雄兵,枕戈待旦,能得君王信任,方纔是長久之計。可遠離朝堂,再厚的信任,也禁不住三人成虎的挑唆。

“大人官場浸潤多年,”,少筠緩緩說道:“在武將之中只怕也是登高望遠了,民婦不才,總覺得大人不至於爲此煩惱。”

程文運輕笑兩聲:“此爲一煩,第二麼,也不必瞞你康娘子,韃靼甚至瓦剌都漸漸知道邊境之上有大量優質食鹽銷售。陸地上的鹽也屬稀缺物資,尤其去年北部遭遇雪災,蒙古人缺糧草,早已經難以用金銀換取食鹽,又看不慣你我高價傾銷曬鹽。因此糾集騎兵充當響馬賊,專門伏擊過路商隊。今年開春之後,萬爺的商隊就已經兩次遇險,其中一次損失慘重。而我手下的人,因爲原本就是軍人,頗爲警覺,因此還好些。只是長此以往,他們食髓知味,只怕你我都要蒙受鉅額損失!”

原來是蒙古韃子搞鬼了!他們曬鹽產量極高,品質又佳,加之程文運一招閉關,北面食鹽的買賣,她桑少筠爲所欲爲。過去一年來,曬鹽已經普及兀良哈三部,更有一些蒙古人做起轉銷的生意,所以曬鹽的銷售數額日漸高漲。就因爲是獨家生意,少筠賺銀子是毫不手軟,價格定的極高!這些蒙古人想必眼紅其中鉅額利潤,因此買不起就搶!

強盜行徑,桑少筠傾銷之舉實屬其中,不過計謀不足,武力補夠,則是下流中的下流了!

少筠沉吟,程文運此番也實在是水深火熱、內外交困了!朝廷上有人中傷——雖然也沒有無辜到哪裡;遼東部下又缺糧;外面曬鹽生意又時時提心吊膽。不過今時今日的桑少筠,早已經不是兩淮上那個,因爲桑貴花了兩萬兩銀子就出一身虛汗的小竹子了。就算面對這樣錯綜複雜的事情,她面上究竟是沒有一絲波動,只是淡淡的說道:“大人,你肯在這時候對我說這麼一番話,自然是明白你我同坐一條船上。既然如此,許多話,大可不必曲折表達,咱們省一些猜度的功夫,也好應對韃子的無恥掠奪。”

程文運眼觀鼻、鼻觀心,因此笑道:“我怎肯隱瞞你?你是第一等的聰明人,從你送來一袋曬鹽卻不肯多說半句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康娘子,我爲官十餘年了,今年怕是難過。”

少筠擡頭直視程文運,看見程文運面不改色的回望於她,她不由得又是一笑:“大人何必謙虛?你我在遼東大舉動作,我卻從未發現鎮撫司又或者東廠的人物在這兒出沒?就連都察院都少有聲息呢!想必朝中舉動,總在程大人眼裡的。”

“哈哈哈!”,程文運聽到這兒,突然爆發大笑。直等他笑夠了,他對少筠豎起大拇指:“好你個康娘子,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你若生爲男子,只怕也是縱橫朝廷的人物!”

少筠搖頭:“朝廷?哪怕是朝廷上的閣老,也未必能駕馭百官、縱橫六部。可是我在遼東,在程大都督身上,見識到了!”

這一句恭維。但這句恭維要是落在盡忠職守的人身上,是大逆不道;也只有落在程文運身上,他能覺得少筠這馬屁拍的正是地方。他緩緩斂了笑容,正色道:“方纔我所言非虛!朝廷上已經有人因爲去年杜如鶴一事,以及數年來我年年乞糧而不滿,在君父面前頻繁中傷於我。康娘子,若是我不能穩坐遼東大都督,那你我這一筆合作,就太過可惜了!”

那是自然!曬鹽之所以賺錢,靠得就是程文運這一陣東風。人要是走了,買賣就散了!所以保得住程文運在遼東的祿位,她桑少筠纔有可能順利推行計劃、重返兩淮。而方纔起步的萬錢,自然更不會例外了!

對!必須要想方設法,保住程文運的大都督之位!

可是,要怎麼做?要採取什麼行動,才能影響朝廷的任免決策、徹底消除朝堂之上的非議之聲?少筠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

程文運看見此況,便笑道:“此等大事,也絕非一時半刻可有良策,康娘子也不必太過勞神。而且,既然你我、萬錢三家利益一致,只怕我還得見見萬錢此人才好。”

少筠點頭,覺得程文運有送客之意,便起身告辭。

等少筠走開幾步,程文運又突然想起一事,笑着對少筠的背影說道:“康娘子,我那傻弟弟究竟還是惦記着你的丫頭呢。”

少筠回頭一笑:“程大都督這會兒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說罷姍姍而去。

……

回到家中,侍菊神色張皇的跑出來接她:“竹子,海西出事兒了!”

少筠心中一沉,快步走進堂中。

堂上容娘子扶着老柴,少箬正親自給受了箭傷的穆薩沙敷藥,而穆薩沙流了一手臂的鮮血。

穆薩沙一看見少筠,立即撲上來抱着少筠的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少筠倒吸一口冷氣,忙扶着穆薩沙的肩膀:“怎麼了?怎麼受了傷還往關內跑?”

“竹子!北山女真因爲受到韃子的挑唆,組了一支五百人的馬隊,幾乎衝到穆大人的帳下。我正巧帶着春子運滷水過去,碰上了,穆大人就囑託我帶着穆薩沙和葛洛進關報信,沒想到過努兒海的時候,又被韃子伏擊。葛洛死在路上,穆薩沙也受了箭傷,咱們是倉皇逃命!”,老柴驚魂未定,緊緊握着容娘子的手,語速快的如同倒豆子。

少筠伸手來撫摸穆薩沙,輕輕安撫他:“穆薩沙!別怕,大家都在這兒,一定會想出主意來的。何況北山女真的騎隊只有五百人,你汗阿瑪這樣英雄健壯,一定能打跑他們的!”

穆薩沙擡起頭來,眸子中的怒火毫不掩飾:“阿瑪賣鹽,他們給錢。安布,他們爲什麼要搶?難道海西女真好欺負麼?!都是女真人,青牛白馬的子孫,穆薩沙能叫他們知道兄弟也不是好欺負的!”

少筠心中一動,說不出話來。

一旁枝兒也憤怒:“安布,北山女真爲什麼要劫掠穆大人?葛洛給他們送去咱們煎出來的食鹽呢!”

侍菊嘆氣:“只怕都是銀子作怪!原本都是指望着關內的窮兄弟,誰也用不着瞧不起誰,誰也用不着羨慕誰。可是一下子的功夫,海西就能賺兄弟的銀子了,能不叫人眼紅?何況北山女真跟韃子離得更近了,說不好是海西女真親還是韃子親呢!”

枝兒聽聞侍菊這一番話,瞪大眼睛,滿是不可思議的:“照菊姐姐的說法,自家窮,也要兄弟家一塊兒窮才公道了?要是兄弟家發家了,他去搶人家的,還理直氣壯了?穆薩沙!你也敢自稱英雄!該跟着穆大人打回去纔是!受這樣的欺負!”

“你懂什麼呀!”,少箬嗔怪:“大人議事,你就插嘴!你纔多大?穆薩沙還受了傷呢!虧你說穆薩沙是你最好的朋友!”

枝兒撅了嘴,又不甘心,只去拉着穆薩沙:“你快起來呀!要是你要報仇,我和你一塊兒!”

穆薩沙轉頭看着枝兒,兀得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然後又緊握拳頭:“我一定給葛洛報仇!”

少筠嘆了一口氣,招呼科林沁:“科林沁,你來!”

一直在一旁拳頭緊握的科林沁一步一步的走到少筠身邊:“夫人……奴才……想回去……”

少筠明白科林沁的心思,因此安慰道:“這會兒回去也沒有用!你放心,你的主人這樣英勇,不會有事。不過你趕緊讓雪歌帶信回海西,一是給穆薩沙報平安,二是讓他暫停往北山運鹽。至於煎鹽,柴叔不在,只怕難以爲繼,那就暫時先放一放!不過你得讓你的主子放心,我一定會想到法子來克服困難的!”

科林沁想了想,決定聽從眼前女觀音的,因此點點頭離開。

少筠這時候環顧堂中,衆人表情凝重,原本錦繡前程,一下子變得晦暗不明。

外憂內患,不過如此!突如其來、又在情理之中的變故,如何克服?

少筠捏捏自己的拳頭,茫然之餘,努力告訴自己:

我乘風破浪,手刃仇人,我開山劈石,逆轉遼東,我也絕不會爲了一點困難就心生怯意!蒙古韃子,我絕不會在你的刀鋒下退縮!

作者有話要說:應該也不至於想不到,因爲之前已經有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