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我怔住, 隨即想起選「欽正」的那天,確曾許諾勝者可居宮中三日。苦笑了笑,深望近前的男子:“你不是「不屑」做朕的夫君嗎?”
即使世上唯一的皇父頭銜, 旁人趨之若騖。惟他客晟不會爲了一棵樹, 放棄整片森林。淡淡相望, 他未改初衷:“恕微臣直言。陛下雖是萬人景仰, 可您還不足以動搖微臣自少時起便深埋心底的夙願。”
取代祖父。成爲名垂青史的一代能臣。憶起往昔他便這般毫不諱言自己的野心, 我慨笑着點頭:“敢情是想念外甥女了。過會朕便叫婉朱將旻夕帶來見你。”
客晟不置可否,只淡看我微微腫起的臉:“陛下還是先令人打盆涼水過來。”
這副尊容,君主威儀蕩然無存。我自嘲笑笑, 不消多時,神情仍舊凝重的吉卓便取來包着碎冰的絹袋, 我邊敷臉, 邊往辦公的書房而去。可未出數步, 便被一道頎長身影擋住去路。我擡眼淡睨清冷俊容,他面不改色, 不卑不亢:“微臣今日留在宮裡,是爲請陛下迂尊,與微臣在皇城走走。”
無心「欽正」,卻想與我約會。我挑眉佯怒,他仍不畏怯, 淡淡說:“近來陛下在政事上連連出錯。爲免朝堂大亂, 微臣甘冒大不韙, 請陛下賞臉一遊。”
歷史上女皇頗少, 許是女子容易感情用事。我也不能免俗, 得知莫尋遇海難失蹤後,雖然照常上朝辦公, 可時不時走神,確是對不住像他這樣對公事一絲不苟的朝中重臣。微微苦笑,擡頭看了看天色:“朕去歇上一個時辰,晚膳後,再領客卿在皇城裡轉轉。”
整整三天,沒日沒夜地工作。停下來反而困頓不堪,當螢姬按我的吩咐,遲疑着推醒我,頭重腳輕地下了牀,換上一身月藍藻紋連衣長裙,推卻螢姬遞來的梳子,披着頭髮,走去主殿用膳。剛進門,便見一對甥舅交頭接耳說着什麼,見我到來,旻夕也不若平日飛奔過來撲進我懷裡,靜靜坐在桌邊,露出做錯事時的焦惶眼神。
“怎麼了?”
我走過去抱她。小娃兒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待半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媽媽……”兩頰仍是紅腫一片,不知發生何事,小女兒學着平日摔疼時,我朝她傷口吹氣,鼓起腮幫子,給我吹氣止痛。可見身後的螢姬忍不住哽咽出聲,怔了怔,癟下小嘴,“螢姬姑姑不哭……嗚嗚嗚……旻夕乖……嗚嗚……旻夕以後再也不和螢姬姑姑頂嘴了……嗚嗚嗚……”
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近來紫宸宮的氣氛纔會異常沉悶。小臉埋在我的肩窩,不住啜泣。我苦笑搖頭,擁緊多愁善感的小寶貝,看向近旁淡無表情的男子:“坐吧。”
他躬身施禮,平靜坐我近旁。即使席間彼此未說一句話,仍安之若素,得體用餐。我則一刻不得閒,強顏歡笑,給哭得悽悽慘慘的小娃兒餵食逗樂,待宴畢,自己卻是米粒未進,當作未見親隨們責難的目光,牽起小手,令客晟陪我們母女出外散步。
微風輕輕,銀月皎皎。一前一後走在空曠的宮道,彼此皆未言語,直待鬱悶的小娃兒朝後伸出小手,要舅舅牽着一起走。忽得想起過去和莫尋一起帶旻夕上壬生寺的情境,笑了笑,滿心苦澀:“看來旻夕真的很想要個父親。”回頭望向神情莫測的年輕男子,“好在你只想做旻夕的舅舅。上來吧。”
也不扭捏推託,他坦然上前,輕握住小手,齊肩走過靜謐漫長的宮道,至處拐角時,忽然開口:“南方局勢一觸即發。敢問陛下要爲朱雀守消沉到何時?”
彼此熟稔後,漸知這位客侍郎不但嚴以律己,對人同樣高標準,嚴要求。即使我這個皇帝,照樣直截了當,不留情面。我失笑,爲了一則還未確認的噩耗,成日心不在焉,貽誤國事,確是有負帝王責任。擡眼看向天際月輪,淡淡對他說:“我會打起精神。就算莫尋真的出了事,我也不會倒下去。”
即使洛兒和百合不在身邊,旻夕少不得我這個孃親。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須我傾力撐起復蘇不久的家園。對目深相望的男子,我輕勾起脣:“你放心,我不是一個只懂情愛的帝王,也不想被後世史家記作一個沒出息的女人。”
如果莫尋食言,走在我之前,我不會隨他而去。不過等到兒女們長大成人,我已克盡帝王的責任,就去黃泉找他算帳。
低眼亟亟向前,卻未顧念女兒,直待另只小手纏上我的胳膊,回頭方覺旻夕爲了跟上我的步伐,不惜甩了自己的親舅舅,苦着一張小臉,緊抱住我,惟恐被我甩下。心中一酸,抱起女兒親了親:“旻夕是媽媽的寶貝,媽媽不會爲了別人而丟下你。”
就算這人和對媽媽很重要……
擁緊小娃兒。即使沒有親緣,可仍有骨血相融的溫暖自心底油然而生。心緒漸平,更是堅定不論發生何事,我定會清醒地活下去。只是八月十五,原當人月兩團圓的好日子,我聽聞那個震驚朝野的消息時,立在窗前,遙望分外明亮的滿月,平靜喝着烈酒,淡嗤上天確是愛作弄我季悠然,可也釋懷。
“至少我不會比他晚死。”
偏首望了眼神色複雜的即家妹妹,我舉杯一笑:“祝你哥哥新婚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