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米爾罕雖是借密道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王宮, 可爲穩王都局勢,他的親兵大多留在敦陽城中,若不能按原計劃行事, 一切皆是枉談。即使殿裡兵敗如山倒, 殿外喊殺震天, 時機未到, 尚不能倒戈。冷眼漠睇一隊蒙面黑甲的兵士涌入殿中, 將亞米爾罕和他麾下親兵悉數包圍,似若統領的男子穩步進殿,瞥見他手背上一道駭人刀痕, 我揚起脣。而那老者許是見王孫大勢已去,得意高喝:“去請梵先生過來。”
“不必了。”
許是早就候在殿外, 男子應聲而入, 身後尾隨一個滿臉驚怯的小男孩, 可見我也在殿中,眼中一喜, 張嘴正要喚我阿媽,可冷不防被身邊的男子重重一推:“去看看她有無內傷。”
男孩一怔,正要朝前邁步,可老者搶先一步,攔他去路:“梵先生不是和茈家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梵遊淡睨我一眼:“若是死在別人手裡, 就失了意義。”話音剛落, 他上前飛起一腳, 攻向老者要害:“空鶴!”
男孩微一猶疑, 即便拔腿直奔向我。看着殿中陷入纏鬥的二人, 我五味雜陳,擁住撲進懷裡的空鶴:“這是怎麼回事?”
空鶴搖搖頭, 眼神焦灼地望向梵遊。往日確是深藏不露,那老者的武功竟在梵遊之上,很快便窺得對方招式上的破綻,毫不留情地出手,招招致命。眼看梵遊落於下風,忽自背後襲來一枚暗器,老者只得側身避過,下刻流星鏢便擦着梵遊耳際,直直嵌進他身後的殿柱。
“抱歉。”
瞥了眼身邊肅顏抿脣的偷襲者,我不知是笑是嗔,只能睜眼說瞎話:“即大人和那位梵公子有些私人恩怨,連累國師。實在對不住。”
適才暗器分明直指他的後心,可又不能當面發作,老者只能忍氣吞聲,“不打緊。”側身卓立一字排開的黑甲守衛前,似若想到什麼,意味深長地一笑:“殿下指的恩怨,可是梵先生擄走即大人的愛妾、「百合」夫人?”
我和莫尋俱是一怔,雖是不合時宜,可眼下只想和近前那位因是受驚而神色詭凝的傻爸爸抱頭大笑。也不知梵遊當初怎得瞎掰一通,令這位國師以爲野百合指的就是先前在明德寺有過一面之緣的孕婦,更是抓緊嘲諷我的大好時機,望向格史泰懷裡雙目緊閉的「公主」:“聽說德蓉公主和殿下不是同母所生,自然不親。不過爲了老情人的愛妾,犧牲自己的姐姐,殿下的度量實在教人敬佩。”
殿上仍保清醒的幾個羲和臣子聞言,驚愕望向莫尋。朝野皆知朱雀守不近女色,當年雖和茈承乾曖昧不清,可真正坐實風聞,還是這回送親路上,我們毫不避諱地出雙入對。現又忽聞他有個小妾,還偷生了個孩子,不免一頭霧水。可面對同僚們投來的詭譎目光,莫尋視若無睹,只是冷睨梵遊,當是默認。我嘆了口氣,作戲作到底,對自鳴得意的老者頜了下首:“那位「百合夫人」對本宮有恩。即大人也因爲一些緣故,不便公開這位如夫人。原打算等到皇姐大婚後,再問梵公子要人。既然國師挑明,那麼本宮也沒必要拐彎抹角,請您將那位夫人帶上殿吧。”
只可憐這位老人家不知「百合夫人」實乃子虛烏有,面色一變,即便淡笑掩飾:“梵先生來時只帶了神子一人進宮。至於夫人的落腳地,老朽不知。”
“是嗎……”
我看向梵遊。不管先前我們有何過節,可他言而有信,未將百合牽連其中,我點頭一笑,隱隱感激:“梵公子可給本宮一個說法。”
他起先不語,深望我片刻才道:“即夫人生產不順,已經故世,留下一個女兒,現在別處,等這場可笑的大婚後,草民自會告訴即大人,令千金的下落。”
聽他擺明不屑,老者驀沉臉色:“梵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梵遊挑眉反問:“國師不是一早便知草民緣何來此,何必明知故問。”
老者一怔,隨即冷笑:“當初你低聲下氣地求主上收留,老朽便知你未安好心。只不過看在你有神子護身,又替陛下殺了那些個頑固不化的元老,老朽才容你在陛下身邊效力。”
在場伽羅諸臣面色皆變,擁護亞米爾罕的臣子憤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梵遊卻若未覺,看向格史泰懷中的女子:“雖然往日極少謀面,可公主與我同爲梵家之後,自不可能將她往火炕裡推。再者……”似若譏嘲,低聲一嗤,“國師又安知亡者不能復生?”
老者皺眉,未及開口,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冷喝,立時驚詫回首,便見四個錦衣老人立在殿外,對他怒目相向。因是背對着我,看不清老者此刻的神情,可自他微顫的背影,可見這些當已亡故的元老大臣驀現眼前,令他亂了陣腳。偏偏梵遊不依不饒,冷笑譏誚:“國師是不是想說,當初你確是瞧見這些大人已經斷了氣?”轉向爲首的威嚴老人,與之相視一笑,“我用師傳的獨門手法點了他們死穴,只要十日內解穴,便無性命之虞。”
也知老者疑心病重,待幾位大臣殮葬後,方纔挖出棺柩,給他們解穴,藏去一處隱秘之地,等到時機成熟再現身。知自己棋差一招,老者也不動氣,只是冷笑:“既然梵先生這般不情願讓德蓉公主嫁給我家主上,又何必獻言,設計促成此事?”
不但是他,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可對上那雙沉黯的眼睛,心沒來由地一沉,聽他後言,愧疚更深。
“我答應過一個女人,要帶她和她的孩子來伽羅隱居。”
留書引我來伽羅,只是不願背信,實現我當初胡謅的心願。而知格史泰不但成功篡位,更厚顏無恥覬覦他的表妹。斷不允這大逆不道的賊人得逞,也知我定不會寬宥陰謀的始作俑者。所以給我製造藉口,堂堂正正地來伽羅復仇……
不知爲何,我竟讀懂他眼中的蒼涼,須臾間,百感交集。而那國師自然不知我便是梵遊口中希冀歸隱的女人,目露困惑,可未深究:“梵先生的意思可是要背叛我家主上,站到王孫殿下一邊?”
“從未效忠,何言背叛?”
收回視線,梵遊淡笑:“我是羲和人,你們伽羅王室的家務事,我也沒興趣過問。只是奉勸諸位大臣,莫要擁戴這弒父篡位的暴君。”
擡手指向王座上的男子,淡淡道出格史泰早前便與客平互相勾結,圖謀不軌。當初他與國師暗襲明德寺的前因後果,也毫無保留公之於衆:“最後強襲船隊未果,國師只能委屈自己,扮成明德寺的主持,借朝聖逃出我羲和國境。”
全盤托出不爲人知的內情,滿殿譁然。伽羅諸臣目瞪口呆,幾個老臣更是目中隱憂——格史泰的所作所爲不但破壞兩國結盟,若是羲和追究,向伽羅宣戰也不爲過。而在場羲和臣子各個義憤填膺,氣氛驟凝之際,那位偷襲船隊的元兇雪上加霜,說出明德寺的另個秘密:“當年伽羅先祖王授意空海和尚修建明德寺,實有隱衷。”
暗插眼線,刺探機密。而每年主持率僧衆往西方朝聖,也不過是幌子,實爲向國主回報羲和與九皋近來的軍事動向。至於國師假扮主持,也不是單純事敗,藉此脫逃——許是早有察覺嫡次子的野心,老國主對格史泰及其身邊之人向來戒防。若是扮成明德寺主持,老國主便不會加以提防。而單獨入見時,便是行刺良機……
“即使不滿我家主上,梵先生也沒必要這般詆譭。”
雖是從容反駁,可老者眼中飛掠一抹得意,想來梵遊猜得八九不離十。我冷嗤,如不是公開明德寺的秘密,許會激化矛盾,引起一場無謂的戰爭,我倒是可做梵遊的證人。只得按捺怒火,聽梵遊淡應:“先王到底是怎麼死的,已經不重要。而我手裡有你家主上與客相暗裡往來的書信,足可證明你家主上和客相聯手借和親,暗害帝儲與王孫殿下。”
顯未料到梵遊手裡有確鑿的罪證,國師驚怔,下意識看向王座上的男子。見格史泰面無表情,異常平靜,又是一怔,即便苦笑,低聲用伽羅話說了什麼,直至事後,我才知他的原話——明知不可爲,偏生爲之。可他和茈堯焱身邊的未央一樣,是非不分,對主上愚忠。現入僵局,好似破釜沉舟地對亞米爾罕道:“王孫殿下雖得衆人尊崇,可惜王宮守衛都是陛下的親兵。既然您自投羅網,休怪老臣心狠手辣。”
手一揚,令身後的士兵將圍在其中的王孫一衆悉數斬殺。可出人意料,黑甲士兵紋絲不動,幾聲令下,仍未見動靜,國師惱羞成怒,正要上前親自動手,可雙膝一軟,朝前傾倒,一支長矛接踵而至,毫無徵兆地貫穿他的左肩。
“你——!”
無可置信,他瞠大了眼,勉力支身向後望去,見那領兵之人拉起覆面的護甲,露出一張少年面孔,與羲和帝儲近側的一位送嫁將軍如出一轍,不禁怔愕,未及弄清來龍去脈,偷襲之人毫未手軟,飛快抽回長矛,老者吃痛悶哼,終是回神,顧不得傷勢,欲運勁還擊,可力不從心,癱軟在地。
“薩撒!”
見國師遭人暗算,格史泰終是變了臉色,正要起身施援,可渾身使不上勁,癱坐原地,似若力思緣故,惱怒掃視周遭,難當視線觸及前方桌案上的夜光杯,立時恍悟,看向底下一個置身事外的女子:“是你……”
周身麻痹,顯是中毒,而若是事前在杯裡下毒,也該只有他一人中着而已。可眼下不但他們君臣二人動彈不得,大殿中也有不少人像他們一樣軟倒在地。百思不得其解,直待注意到另兩件賀禮,格史泰瞠大了眼,死死凝住嫋嫋香緲:“你在薰爐動了手腳?!”
我不置可否,淡望適才出手偷襲國師的黑甲男子:“你又何必傷個已無還手之力的老人家?”
男子輕嗤,不以爲然:“微臣見國師欲對王孫殿下不利,一時情急失了手,請殿下恕罪。”
分明是這品行惡劣的男人落井下石。我似笑非笑,可既成事實,只得無奈搖頭,走向事前服了金陀草而安立殿中的亞米爾罕:“王孫殿下受驚了。”
格史泰和國師最大的失算便是未有預料這場宮變乃是我和亞米爾罕兩人共同佈下的局。在伏地的老者憤恨驚瞠之下,先前包圍王孫一衆的黑甲兵士齊齊放下兵器,單膝着地,朝我行禮。
“正如國師所見,殿外那些聽命於您的守衛已被未大人和他的手下盡數誅滅。”
即使未有親見,可按未央一貫的行事作風,大抵如此。我淡睨老者平靜道。
雖然未央與王孫手下的精兵加起來不過一千來人,可格史泰將大半兵力佈於山腳,故而兩人率衆借密道上山,從建在東邊山谷的一座宮殿殺出的時候,守兵措手不及,令這支不速之客長驅直入,殺至中谷大殿。而我原先唯一的隱憂就是投奔格史泰的梵遊,卻出乎意料,他並非真心歸順格史泰,而是等待時機,揭發格史泰弒父的真相,破壞這場可笑的婚禮。只可惜我毫不知情,以爲他也會列席婚禮,事前命未央在兩尊薰爐動了手腳,以防萬一。望着亦然中毒、撐着殿柱勉強站立的男子,反覺自己恩將仇報,可他不以爲意,只是凝住我隱愧的眼,淡柔一笑:“殿下深藏不露,草民拜服。”
我搖頭:“本宮只是贏在運氣。如果你確是站在清河王那邊,現下許又是另番局面。而且……”許是和常人體質有異,看着毫未影響的空鶴疾奔向梵遊,我摯誠一笑:“多謝你未將空鶴牽連其中。”
若是空鶴偏幫格史泰,鹿死誰手,便難知曉。梵遊頜了下首,一如當初厚着臉皮向我逼婚,隱現溫柔。不論彼此間有何過節,至此盡消,我釋懷一笑,轉而對不支倒地的伽羅諸臣道:“很抱歉連累各位大人。稍後未大人自會給各位解毒,可在此之前,還請王孫殿下將格史泰與國師押去殿前,勸降餘人。”
亞米爾罕點頭擡手,一隊銀甲兵士立時衝上前去,可王座上的男子冷不防自腰間抽出彎刀,架在公主脖頸,士兵立止腳步,舉矛嚴陣以待。
“事到如今,王爺還不死心麼。”
我閒步上前,如被逼至絕境的困獸,格史泰雙眼漸紅,癲狂隱現,見我漸行漸近,因是麻痹而微顫的手勉力握緊彎刀:“站住!否則我殺了公主!”
我冷一笑,也不一味相逼,駐步階前平靜道:“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