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趕緊起身。否則……”
登徒子就是登徒子。昨天在山間發現一座棄置不久的茅屋,原以爲五日來星夜兼程地趕路,擺脫追兵,他便可大發慈悲,讓我睡個安穩覺。可未想這個寡鮮廉恥的男人藉口地涼,硬是和我同擠一張板牀。即使背對着背,天將亮時,我才入睡,可未過多久便感一隻毛手搭上了腰,微涼的嘴脣拂過臉頰,我立時驚醒,回首冷瞠這個放浪形骸的登徒子。他不以爲然,飛快遮妥面具:“這纔是我的好夕兒。”
事後纔想起《源氏物語》裡光源氏與正夫人葵姬的公子就叫做「夕霧」。可那時我不過觸景生情,隨口敷衍,他卻深以爲然,極親暱地對我夕兒長,夕兒短,不厭其煩。更視若無睹我朝天翻眼,扶我坐起身,遞上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
“幹嗎?”
我不明就裡,他指了指我身上那件沾滿泥垢的素白羅衫:“大概是這屋主的衣物。你將就着穿一陣,等到下個城鎮,我再給你買身體面的衣裳。”
雖是引領時尚的服裝設計師,可我本是出身清寒的孤兒,對衣飾並不講究。望着手裡的舊衣,想起過去在孤兒院裡的時光,反生親切。點頭道了聲謝。可鬼麪人仍盤坐近前,並無迴避的意思。我冷冷下逐客令:“男女授受不親,可請公子避嫌?”
恍若未聞,他只淡淡打量我單薄的身子,視線終是定在我不怎麼豐滿的前胸:“我還在犯愁找不到裹胸的布帶,看來不必遮掩,我的小夕兒也能成爲翩翩少年郎。”
清亮眸子隱隱促狹。我攥拳,勉強忍下滿腔怒火,起身打算出外透氣,卻被他捉住了手:“你要去哪兒?”
知他疑心我藉機脫逃,我淡嗤:“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說不定還有野獸出沒。我區區一個弱女子,既沒本事一個人走出深山,也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和公子這樣的武林高手作對。”
鬼麪人不語,澈眸飛掠一抹笑意,忽得俯首輕吻我的手,趁我發怔,將我拽進懷裡。
“放開我!”
我怒火中燒,可瞥了眼獠牙面具,擡起左手用力揮了過去。只差些許,被他輕鬆格開,順勢將我兩手反剪在後:“夕兒可是想看我的樣貌?”
我一怔。不想一瞬掠過的念頭被他識破,悻悻側眼。他大笑着擁住我:“讓你看我的真面目也無妨,不過你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我不屑冷哼,他卻輕攥我的下頜,迫我迎向他的視線:“砸了你心裡的那堵牆,我便摘了這面具。”
如揭傷疤,竭力淡忘的不堪往事驀涌心頭,我冷瞠那雙仿是洞悉一切的清明眸子,他只輕聲一笑,鬆手將掉落在地的衣服塞進我懷裡,起身出外帶上了門。不知這敏銳的男人是讓我撤下心防,還是隱察因是罪孽與傷害、在我心底漸高的牆。抱着衣服,我獨怔良久,終是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牆角,恐那登徒子劣性不改,背對着門脫下髒衣,暗想這個詭譎莫測的男子到底是怎樣的人。卻聽茅屋頂上隱有異響,以爲登徒子改做樑上君子,沒好氣地擡眼,可未想一道黑影衝破三重茅頂,只及望清一雙陰冷眸子,那個黑布蒙面的男子便持一把短劍向我襲來。
雖是心驚,可不能坐以待斃,顧不得衣衫不整,我忙是奪路而逃。可那人立時飛身擋在我跟前,端起短劍直直刺向我心口。情急之下,我舉起手裡的衣服朝他眼睛狠狠砸去,可那男人顯是經驗老道,立時揮手格開,眼前倏過一道冷光,我側身,雖然勉強避開要害,但短劍仍是深深沒入左臂。悶哼了一聲,我痛極,可性命交關,咬牙往後抽身脫逃。只是男子眼中殺機漸重,正要順勢朝前補上一劍,千鈞一髮,伴着一聲焦灼怒吼,木門四分五裂,聽到裡間異動的鬼麪人持鞭飛身而來:“夕兒!”
見我左臂血流不止,他眼裡凝冰,烏鞭猶如靈蛇盤繞纏上刺客腰身,瞬時將他掀翻在地。可來者迅即擲出幾枚柳葉刀,直逼鬼麪人的門面,迫他撤鞭閃避。待鬼麪人立穩,來者已近門前,正要脫逃。便見鬼麪人眼神一凜,飛快拾鞭,瞬步向前揚手,正中來者後心。蒙面男子踉蹌了一大步,勉強扶住門框,緊攥住胸前的衣襟,佝僂下身,似是痛苦難當。可值此生死關頭,不過片刻凝滯,便掙扎着直起身子,奪門而出。
“孽障!”
見他逃逸,鬼麪人立時追出門外,但不消片刻又折了回來。澈眸瞠亮,半是憤怒,半是驚痛,疾步衝到我面前,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在我傷口撒了些藥粉。我皺緊了眉,緊咬下脣。明眸飛掠過一抹憐惜,擡手輕擁入懷:“莫要強忍,疼就咬我的肩膀。”
聞言,頗是莫名,我鼻尖一酸,但未咬他肩膀,只是低頭緊抵在他身前。只聽一聲輕嘆,他未有多言,撕下一大片衣服,儘可能輕地給我包紮好傷口。見我訕笑,瞪了我片刻,擡手輕彈我的額頭:“犟丫頭。”
無奈苦笑,眼神卻是愈漸溫柔。心湖微起漣漪。我側過頭,抑下這陌生的異樣情緒。可片刻過後,聽到他嘖嘖有聲,眉眼微抽。
“若是生了小娃兒,許能變得豐滿一些……”
順着他的目光,低眼看向身上僅剩的一件織錦小衣。而登徒子視線所及之處,無限春光適巧一覽無遺。我扯了扯嘴,記得宋代有一節婦自斬一手,以保名節。像我這樣讓人瞧光了身子,該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逼他娶我爲妻。想着可要不自量力,再扇這登徒子一巴掌,可毫無徵兆,胸口忽然一熱,嘴裡涌上甜腥,吐出一大口鮮血。未待回神,又是一陣劇痛,漫及四肢百骸。似有萬蟲齧咬,我弓起身子,咬破了脣,痛吟出聲。
“夕兒!”
聽他焦喚,我勉力睜眼,可視線已然模糊,獠牙鬼面若隱若現,只自他微顫的雙手,隱知他此刻的慌亂。心中竟是一酸,掙扎着想要擡手安撫,卻力不從心。幸而他洞悉我心中念想,將我的手緊裹在掌心。
“你……名…字……”
依這情狀,我可能是中了毒。不知這生不如死的折磨,可能贖清我前生犯下的罪孽。但若大限將至,我別無他求,即使是個令人氣得咬牙切齒的登徒子,我仍想知道他是誰。可惜似有隱衷,他半晌不語,直待我失去意識的前刻,方纔沙啞道出名字。姓氏聽不真切,可他的名,無比清晰。
他叫「秋」,正是我來此異世的時節。
“謝……謝……”
就算一死,我已無遺憾。恍惚間,他似是摘下猙獰的面具,只可惜我已難聚斂眼神,竭最後一絲氣力,凝住那明若星夜的眸子,苦澀一笑,身不由己。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