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安景涼已經不在,我起身用了早膳,吩咐了青煙待在殿中,獨身去了飛羽殿。
杜涵月卻還未起身,碧鳶領了我自偏殿坐下,親自端了茶水遞給我,淺聲道:“皇后娘娘來的好早,我家主子方纔剛醒,如今正在梳洗,還望娘娘能稍等片刻。”
我一笑,“不急。你去侍候你家主子吧,本宮在這等着就是了。”
碧鳶服了身應了下來,爾後才往內室去。
我擡眼環顧了下週遭,說起來,已經有一兩個月沒有踏足這裡了,如今看來,這殿中的擺設卻大有變化,諾大的殿室不過幾具簡單的桌椅,四周亦無任何鮮豔色彩之物,便是連着本該立着屏風的地方亦是空空如也,更不必說玉石器玩的擺設之物了,愣是沒有瞧見一個。難道,因着她失子的緣故,尚宮局不將她當回事嗎?竟這般苛待?
正巧見一宮人經過,便是喚了她至跟前,皺眉問道:“這殿中本該有的擺設呢?如何這般空曠?可是尚宮局爲難了你們?”
那宮人極爲面生,見我問話,忙的跪了下來,緊張的連話都說不清,“奴婢……奴婢……不……不知道……”
我正要起身責罵,卻聽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你不必問了,是我令他們收起來的。”
轉身瞧去,杜涵月身着月白色蝶紋描花襦裙,執着把半透明刺木香菊輕羅菱扇,緩緩朝我走來。
她自我身旁坐定,遣了那宮人下去,爾後才擡眼看我,“不過是些死物,擺着也好,收了也罷,對我絲毫沒有任何影響,管它們作甚?”
如今春去夏來,早前厚重的宮裝也已經換成了輕薄的紗裙,我才發現她的臉面越發清瘦了,雖薄薄施了一層粉,卻依舊難掩病態的蒼白,她才說了一句,便是微微咳了起來,一旁的碧鳶忙替她斟了杯茶,她接過來飲了兩口,才漸漸平息了咳聲。
我皺眉看着她,竟不想她的身子虛弱到這個地步,如此瞧來,我同她相比,實在是強壯太多了。
“姐姐的身子還是不見好嗎?太醫如何說的?”我開口問道。
她取了帕子撫了撫脣瓣,又朝了碧鳶擺了擺手,待得偏殿宮人都退下後,她方纔應道:“太醫不過只是每日敷衍罷了,左不過就是開些補氣凝神的藥方,然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身體的病可醫治,心病卻無論如何也好不了了。”
我抿了抿脣,不知該要如何安慰,她心中一直記恨着楚世吟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事情,如此恨意得不到舒緩,自然鬱結在心,身子又哪裡能好。
我本想着那些事情還是瞞着她爲好,可昨夜我反覆思量,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說服安景涼,所以並不敢輕易開口,可太史局那邊卻也是至關重要的,我一個人怕是難以辦成,如今在我身邊與我踏在同一條船上的只有杜涵月,此事怕是隻能告訴她,可其中的細節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心裡也稍稍有了計較,畢竟她知道的太多也並不是什麼好事。
正想着,卻聽她微微一笑,看着我道:“聽說昨夜陛下留在你殿中了,你也是想明白了嗎?如此,倒也是好的。如今太后不在,陛下待你們蘇家也是日漸冷淡,朝堂上的事我也知道一些,蘇相如今還在家養病,你失子一事到底也讓他們傷了心,恐怕都在替你擔憂。眼下你這麼做,可是想要求得陛下的信任,好解救蘇家與爲難中嗎?”
也唯有她纔看得懂我的心,知道我這麼做是爲了什麼,這天底下有如此摯友,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忍了淚,無奈一
笑,應道:“姐姐能說這些話,便知你是看的通透,可爲何你自己不能說服自己呢?”我環顧了下四周,復又道,“你將這殿中所有陛下賞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將所有鮮豔之物都收了起來,我知道你的心,因爲我和你一樣。可是誠如你所言,朝堂之上父親舉步維艱,爲緩和局面,太后忍痛離了皇宮去了齊州,這其中因爲什麼,姐姐那樣聰慧當是比我更清楚。我強顏歡笑,爲了自己,而是爲了身邊的人,爲了死去的孩子,姐姐當真明白嗎?”
鼻尖一酸,眼淚早已流下,我忙低眉垂淚,移了眼神不去看她。
耳畔傳來她酸楚的聲音,“便是太清楚所以纔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你說是爲了孩子,可是孩子已經死了,我就算做的再多也救不回他。”她頓了頓,沉默了半分,方纔又道,“有些真相,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我一愣,擡起朦朧的雙眸望向她,卻見她亦是望着我,她的眼神裡帶着幾分猜不透的光芒,我不禁目光一躲,輕問道:“姐姐知道什麼?何以要說這樣的話?”
她無奈輕笑:“知道什麼重要嗎?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說出來。”她起了身,朝前走了幾步至窗臺邊停了下來,背對着我站着,外頭徐徐的清風吹來,將她垂在胸前的一簇髮絲吹起,她嘆了口氣,接到,“這後宮可是要變天了嗎?你說,到時我們又會怎麼樣呢?”
我定定的看着她,總覺得她今日有些怪怪的,前幾日她一直待在飛羽殿,不曾出殿半步,難道她已經知道孩子死亡的真相了嗎?所以她才……
“這幾天我在想些事情,如今說出來,你替我解解惑。”她的話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靜靜的坐着,聽她說了下去,“當初太子上陣殺敵戰死沙場,先皇不曾悲痛,不過十餘天的時間便封了洛妃的兒子,如今的陛下爲太子,太后痛失愛子,卻還要接受別人的孩子成爲漓月的儲君,她明知先皇心裡只有洛妃,若不是因爲她背後蘇家的權勢,恐怕先皇會毫不留情的廢了她改立洛妃爲後。可至始至終她都不曾恨過先皇,這是愛嗎?爲何我覺得這樣的愛實在太過悲哀了些,你覺得呢?”
這些事情在宮中是大忌,誰人都不敢說一個字,我不知她現在提起前朝舊事是想表達些什麼,我思腹了片刻,淡然應道:“愛這個字本就難以解釋,儘管在旁人看來或許悲哀了些,可對太后來說,興許先皇待她也有溫柔的時候,女子苛求的幸福很簡單,所愛的人只要記得自己就夠了,哪怕他的心裡還有別的人,可只要自己還能留在他心裡,便是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可悲嗎?可也很無奈不是嗎?”
這些話,不過只是強辯之詞罷了,誰人不希望所愛的人同樣也愛着自己呢,可是很多事情總是不能盡人意,感情的事情尤其叫人煩心,我正經歷着,所以倍加感同身受。太后一忍便是十多年,便是如今她還在忍耐,只是爲了先皇的一句話,她可以因此犧牲自己的兒女,犧牲自己的家族,甚至犧牲她自己,若先皇在天有靈,可明白她的苦心嗎?
“無奈?”杜涵月低低一笑,“明明是愚蠢,愚蠢至極!”
“姐姐……”我驚得站起身來,快步至她身後,“隔牆有耳,姐姐莫要胡言。”
她轉了身來,對上我焦慮的目光,本還凜冽的眼神才逐漸緩和了下來,“如今我在這宮中生不如死,還怕什麼?況且對陛下而言,我,和你都是太后一黨,他對你我何來信任?你以爲他現在對你的好都是真的嗎?”
“姐姐你怎麼了?”我上前握住她的手,不安
的問道,她的舉止太過反常,我已經可以肯定她一定知道了安景涼賜蜜香的真相,可是到底是誰告訴她的?她又知道了多少?看來這些事情我就算不想說也由不得我了。
“太后太高估我們了,在陛下眼裡,我和你就跟小丑一樣,可笑至極。你強忍了苦痛陪他歡笑,能換來他什麼呢?若說他有情的話,又怎麼會那樣待太后?當年要不是太后,要不是蘇家,他能順利登基嗎?如今爲何……”
我一把掩住她的嘴,皺着眉頭朝她搖了搖頭,這宮中如今大多都是安景涼的人,杜涵月這樣口無遮攔,若當真傳到了他的耳裡,還不定會怎麼對付她,我不能讓她這樣冒險。
“姐姐是怎麼了?難道就因爲孩子死了,你就失了理智嗎?陛下早前還同我提起,說你待她冷淡了些,他有心想要安慰你,卻每每面對的都是你冰冷的面孔,如此他纔不來的,便是想讓你好好的安靜下,待得想通了想明白再來看你,你如何會說這些話?你不是還說我這麼做很好嗎?如今怎麼又反過來說我了?”
她甩開我的手,哽咽着聲音指着我道:“他一時待你好你就昏頭了嗎?他同你說那些你就當真相信了嗎?他連自己的孩子都能狠心下手殺死,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你不是早就知道嗎?你不是很清楚嗎?你瞞了我那麼久,如今還想要替他說話嗎?”
她一連串的問話直直的逼向我,叫我呆愣在原地,動不了半分,果然她什麼都知道了。
“姐姐……”
乾涸着喉嚨顫悠悠的出聲,卻被她立馬打斷,“你可知道在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痛,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是這宮中唯一與我相扶相持的人,可你居然瞞了我這麼多?在我爲孩子的死受盡折磨的時候,在我夜半心痛到難以入眠的時候,在我以爲是楚世吟殺死我孩子的時候,你在做什麼?你眼睜睜看着我遭受這些,卻不對我說一個字,你到底把我當什麼?還是你爲了保命爲了榮華富貴,已經倒戈相向於陛下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哭着應道,“我若真的把你當外人,今日就不會來。我並不想要瞞你什麼,可是這些事情我又該如何告訴你?你的痛也是我的痛,我如何會不理解你?我不是替陛下說話,也不是全全相信了他,更不是賣辱求榮,我只信真相,可真相是什麼?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今日來,就是想要和你說清楚這些事情,在這宮中,我的身邊只有你可以信任,所以能幫我的也只有你。太后臨走之時千叮萬囑,我從不曾忘,你與我自小相識,我是什麼樣的脾性,你當是一清二楚,我可曾爲了一己之私做出下賤之事來?求榮取辱,恃寵何賤,這道理我豈會不懂?”
一席話含淚而出,她方纔隱了怒意,“你說的可都是真的?當真是我誤會你了?”
我抹了淚,哽咽道:“我不知姐姐是從何而知,可我要告訴你的是,不管別人說什麼,我對你從未有過私心。我從前太過親信她人才釀成了大錯,姐姐萬別步我的後塵,千萬不要中了別人的計謀,而使你我之間的關係有了嫌隙。”
我也算是經歷多了,看的明白了,不管來人是什麼目的,這樣的一番說辭只會加深我和杜涵月之間的誤會,只這一點,便可知對方心懷叵測,若我未猜錯,定是勤太妃的人。
杜涵月雖然聰慧,可這些事情卻看不明白,她又一向嫉惡如仇,若果真中了別人的計,她就會成爲別人用來對付我的工具,如此一來,想要揭穿勤太妃的陰謀就更是難上加難了,那人,果然好計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