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冷蕭加之宮中沉悶的氛圍,整個皇宮仿若被一團黑影籠罩,死寂一般的低沉。這宮中,卻是比我在的時候還要來的寂寥,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不敢多動,生怕做錯事,被罵被罰事小,只怕一個不擔心,腦袋就要搬家。
先前這宮裡就只有零星的那幾個宮妃,地宮塌陷之時,溫念裳亦難逃厄運,我也隨之不在了,加之,那場宮變之後,安景涼屠殺了太多的人,又將一些年老的宮人放了出去,如此一來,留在這宮中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後宮的妃子一月也難得見到他一次,每日裡便只能對着宮牆嘆息,哀怨之氣愈加濃郁。
待在這宮中一日,我便覺得窒息難受一日,我心裡很是急切,想要早日見到寧玄曦,早日將他救出去,自己也好早一日離開這禁錮的牢籠,只兩日過去,安景涼卻從未出現。從錦繡口中得知,大約是在忙之前離宮後積壓的事情,似乎還比較難處理,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耽擱了。本想要細問下去,錦繡卻不願再多說半個字,只道讓我安心等着便是。
如是,我只待在沁芳閣中並不出門,因着此處只有錦繡一人,故而白日裡卻是安靜的很。想來外頭的人定是千百個好奇吧,只礙於沒有安景涼的允許,不敢私自踏足此地罷了。
沁芳閣靠近長秋殿,但凡是要去長秋殿的人必然會經過此處,偶爾,隔着那青瓦紅牆會傳來路過之人急促的腳步聲,卻也是恍然一過,從未有過停留。無人問津,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直到第三日,安景涼終於派人來傳了話,我便是在錦繡的帶領下一路往長秋殿去。我原想着果然可以去見寧玄曦了,卻不想,在那短短的幾分鐘的路上,卻是碰見了記憶中最爲熟悉此時卻無比陌生的人。
面前相隔不過十幾步之遠的地方,那一襲素色宮裝包裹着的纖瘦的身影正緩緩朝我走來,隔着白紗,我隱約模糊的看到那人的臉面,那樣熟悉,那樣真實,仿若從未忘記也從未離開過,我緊握了雙拳,立馬一旁無法動彈,只恨不得立馬衝到那人面前,將這幾個月以來所有的疑惑不解全都問個明白。
杜涵月,你如今在這宮裡過的可好嗎?你處心積慮想要除掉我真的就能高興嗎?如今這宮中只剩你一個,你難道不孤單嗎?
我想起她暗中所做的事,想起她枉顧我的信任對我的背叛,我該是要恨她的,可如今看到在我面前的她竟是如此瘦弱憔悴,那一絲恨意卻也在瞬間蕩然無存。我念起往昔和她之間的情分,只能無奈嘆息,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可憐人罷了,孩子沒了,父親沒了,家沒了,連帶着安景涼的寵愛也沒了,她現在當真就只有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在這世上。而我至少已經離開了這裡,至少在我的身邊還有幾個朋友,比起她來,實在是幸運許多。
我生來就是十二星座中唯一沒有生命的天秤,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記仇的人,當初參讀佛語之時更是明瞭世間凡冤仇必有原因,前世的今生的,總有宿怨,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只當這是命運安排,並不想去記恨任何人。
至於杜涵月,我因當初隱瞞她在先,才讓她做出喪失理智的事情來,爾後發生一連串的悲劇,我一直害怕承認是我的無心之過造就了今日的她,可如今想來,除此之外,再無其它緣由了吧。
倘或當真如此,那便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她。
她的身影越來越逼近,錦繡已往一旁退去,我慌忙回了神,也一併退至一側。
她在碧鳶的攙扶下緩緩自我們跟前經過,仿若根本未瞧見我們一般,我不覺拿眼角朝了她的背影偷偷看了一眼,卻覺無比淒涼。
“姑娘快些走吧,陛下那還等着呢。”耳畔傳來錦繡的輕喚聲,我方收回眼神
,點頭應了下來。
這廂才轉身邁步前進,身後卻冷不丁傳來一聲令,“等一等。”
這聲音,來自碧鳶。
“錦繡姑姑,且等等。”碧鳶已上了前,我微微皺眉,卻也只能隨了錦繡停下步子,卻再也不敢擡眼去看杜涵月。她與我太過熟悉,我的一言一行,便是表現的同之前不同,依着她的敏銳力,察覺出來也未可知。是以,我只得低垂着腦袋,靜立不語。
錦繡轉身,眼瞧杜涵月緩緩退了回來,她便是服身詢問道:“參見美人,不知美人有何事吩咐?”
我只覺一抹視線落在我身上,還未來得及考慮,一股有氣無力的聲音便是傳入耳間:“這位……便是陛下前兩日自江都帶回來的玉姑娘嗎?”
錦繡答:“回美人的話,正是。”頓了頓,大約是見杜涵月並無說話的意思,便是又道,“美人倘若無事,可否令奴婢帶着玉姑娘先行一步?陛下還在長秋殿等着玉姑娘呢。”
杜涵月依舊不回話,只側了身子往我跟前靠近。錦繡見如此卻也尋不着其他話來說,當下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靜立在側等着她放行。我不知杜涵月想要做什麼,便只低垂着眉目不敢開口說半個字。
她在離我兩步開外的地方站定,視線未曾從我身上移開,半晌後突然開口道:“陛下可是頭一次自宮外帶人回來,可見很不一般呢。我倒是有些好奇,這白紗之後的臉面到底是何以傾國傾城,竟能得陛下如此厚愛……”說話之聲越發小了,以至於她最後一句叮嚀我並不聽的甚清。
在我還未細細考量她此話之意時,只覺眼前猛然閃過一道影子,下一秒,一隻素潔的手便是出現在我眼皮子底下,隨即帷帽上的輕紗如同被一股大風吹起,瞬間揚了起來。先前模糊的視線突然變得清晰,以至於連她裙襬之上的蝴蝶刺繡亦穩穩落入我眼中。
心猛的一驚,方纔反應過來,慌忙伸手拉住輕紗,隨即低頭轉身遮面。
“美人……”同一時間,身旁的錦繡亦反應了過來,慌忙將我擋在身後,“美人要做什麼?”
也好在有她的遮擋,我才適時的避開了杜涵月探究的神色,整理好帷帽之後,方纔吐了一口氣,卻想不到杜涵月竟會伸手來掀輕紗,倘或被她瞧見我的真顏……我實在不敢想象會發生些什麼,恐怕到時我會死無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她的目的沒有達成,卻也不惱,只輕笑着回道:“我能做什麼?我不過是想看看這玉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看不得嗎?”
她的話輕飄飄的,似乎整個肺腔沒有半點力氣,可便是再軟弱無力,話中所含的堅定和冷峭之感卻也分外清晰。
錦繡微微一愣,爾後應道:“非奴婢說看不得,只陛下早前下了令,不許任何人窺探玉姑娘的真顏,還請美人息怒。”
“息怒?”杜涵月輕呵了一聲,接道,“錦繡姑姑可是陛下身邊的老人了,在這宮裡,誰人敢不給錦繡姑姑面子啊,如今你這般低聲下氣的同我說話,可當真是折煞我了,快別如此。”
濃濃的諷刺之味,我微微皺眉,杜涵月何時變得這般尖酸刻薄了?到底在我離開之後她經歷了什麼?如今在我眼前的可還是那個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杜涵月嗎?
杜涵月,你那樣恨我,既已知道我‘死’了,那該高興纔是啊,如何會將自己搞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想你從前那般要強,怎會讓自己淪落到如此狼狽的田地?杜涵月,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你啊,枉你從前還自稱自己爲柳絮之才,如今呢,可還有幾分當初的氣質?
心中苦想不得解,只覺氣結難受。
錦繡自不敢多言,只依舊不卑不吭應道:“美人嚴重
了,奴婢不敢。”
我原想着既然錦繡都已經讓了步,她也該適可而止了,依着她現在在宮中的地位,倘或此事鬧大,讓安景涼知道,她的日子該會更難過吧。可誰想,她好似今日突然有了可以發泄的機會,瞬間將在錦繡面前忍的那股子氣全撒在了碧鳶的身上。
只聽一聲巴掌脆響,一旁本還站着的碧鳶猛的跌倒在地上,連着頭上的珠釵亦是滾落在地上,發生清脆的聲音。
下一秒,杜涵月便是指着她大罵道:“沒眼力見的混賬奴才,成日裡跟在我身邊也不見勸我些什麼,你是死的嗎?明知道玉姑娘看不得,也不提早告訴我,如今看我在錦繡面前失了身份,你是不是很高興?啊?說話啊!”一邊罵着,一邊還上前踢了碧鳶兩腳。
我透過輕紗朝碧鳶望去,卻見她始終咬着雙脣不發出半分喊聲,只額頭卻隱隱滲出汗水來,面上亦是因疼痛而略有些扭曲的表情,這般隱忍的模樣實在叫我於心不忍。
自杜涵月入宮以來,她身邊的宮人裡頭,唯有碧鳶最是忠心不二,就算她那時被貶入永巷,碧鳶卻依舊不離不棄,這般情分早已超越了主僕之情。那時她還說過,碧鳶就如同她的親妹妹一樣,可爲何如今她要那樣對她?杜涵月啊杜涵月,你的心呢?難道也死了嗎?如今你這副模樣,同市井潑婦又有何兩樣?我竟不知,你會變得這般冷漠無情,倘或杜大人在天有靈,定也會傷心難過。
好端端的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家,生生被折磨成了如鬼魅一般的怨婦,我到底是該同情你呢還是該說你無知。當初我要放你離開,是你要留下來的,我以爲你當真會好好的過下去,卻沒有想過你留下來的目的是要找機會害我,如今在你眼裡的我早已經死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竟不知你了。
“美人,美人別打了……”錦繡早已上前拉住了杜涵月,勸住後方才伸手扶起碧鳶來。
“錦繡你別護着她,她可是當我已經死了呢。該勸的不勸,不該勸的又成日裡嘮叨個沒完,她既然在我身邊是我的奴才,我便教訓幾句,該也無人詬病吧?”
我轉身看着錦繡伸手攬着碧鳶,大約也能明白杜涵月的話中之意,便只微微淡笑着朝了杜涵月應道:“美人的話有理,宮人們犯了錯自是要受罰的,只美人切莫爲了個不懂事的宮人生氣,倘或因此傷了身子,倒是不值的。”
“姑姑在陛下身邊服侍這麼久,說出的話到底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也罷,今日就看在錦繡你的面上,我就暫且饒了她。”杜涵月冷笑一聲,顯然是口不對心。
滿含着諷刺意味的話是人都能聽出來吧,何況是一向懂得察言觀色的錦繡,只她顯然並不想再糾纏下去,只附和了她的話應了下來,復又道:“這宮道上涼風習習,美人站久了恐對身子不好,奴婢這便遣人送美人回殿歇息吧。”爾後朝了碧鳶道,“快陪你家小主回去吧,好生伺候着。”
碧鳶隱了淚,點頭應下。
杜涵月復又朝我瞥了一眼,努了努嘴,終究還是沒再說一個字。
“喲,好熱鬧啊。清秋,本宮方纔說什麼來着,院裡的臘梅提早開了,怕是有什麼奇事發生呢,果然,居然能在這碰上體弱多病臥牀休養的杜美人,可不是奇了嗎?”一聲熟悉的聲響在身後砰然響起,我便是不回頭也能猜出聲音的主人是何人了。
來人正是楚世吟,那輕佻嘲弄的口氣當真是幾百年不會變呢。
不覺蹙眉,難不成老天就當真不想讓我過安穩的日子嗎?轉過前方角門就是長秋殿,卻在這裡碰上了這宮裡最愛嚼是非最不安份最我行我素的人,當真是頭疼,眼下也只能祈禱能快些離開,萬別出什麼岔子纔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