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日子向來是度日如年,重新踏入皇宮後,這種感覺便是更加深刻。
那日長秋殿談話匆匆結束,我原以爲勢必又要等上好幾日,纔想着該如何熬過這煎熬的日子,竟不想只隔了一日,安景涼便又傳了我,這一次,卻是直接將我帶到了寧玄曦面前。
不是北宮天牢,也不是哪一處幽閉的殿宇,而是在熟悉的梅園。當安景涼引領我到達此處時,我竟有些許恍惚。
恍然想起那時曾與安景塵在此相會,這梅園內的一景一物都見證了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一切。便是在這梅園內,他向我表露了對我的關切,也是在這梅園內,我親眼瞧見他殺人,更是在這梅園內,我摔碎了鳳琉環佩,同時也失了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後一次,亦是在這梅園內,我與他冰釋前嫌,且自他口中知曉安景涼的計劃。
這梅園卻是我和他的一個秘密花園,如今再次踏足此地,卻是物是人非,這裡,再也沒有他的影子了。
眼眶微微有些溼潤,那些回憶一下子撞入心田,實在叫我無法承受。緩緩深呼吸了幾回,方纔冷靜下來,跟在安景涼身後,入了園內。
已入深冬,梅園內更是冷的刺骨,那滿樹的臘梅已然盛開,點點殷紅隱沒在樹杈之間,格外耀眼。
安景涼屏退衆人,只帶了我一人入內,是以,周遭格外安靜,連着風吹枝椏的聲音都分外清晰。
眼見一宮人小步走來,在我們面前停了步,安景涼便是問道:“人呢?”
那宮人謹慎小聲的應道:“回陛下,寧公子一直在屋內待着。”
“可有說過什麼?”
“並……並無。”
安景涼稍稍沉默了半晌,爾後轉身朝我望來,“你隨宮人進去吧,朕在園外等着。”
該叮囑的話早前在長秋殿便已經說了,我自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爾後越過他,跟在那宮人身後往不遠處的廂房走去。
宮人將我引至廂房外,替我輕推開門,爾後退至一旁,只低垂着頭並不言語,我稍稍頓了頓,便是跨了步子,入了屋內,身後屋門立馬被合上。我斂眉輕舒了一口氣,爾後伸手掀開簾子,眼前之景一下子便豁然開來。
暖氣撲來,一路上緊張的心也隨之放鬆了下來。擡眼見前方榻上隱約坐着一個人,便是疾步上前,纔想要喊出口,眼前卻是突地掠過一個人影,下一秒身子被來人一拉,隨之嘴巴亦被輕捂住,待得回神,寧玄曦那張白皙柔美的面孔已經清晰的出現了我眼前,僅僅隔着一層輕紗的距離。
我瞪大了雙眸朝他望去,他卻恍若未見,只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爾後緊貼着門壁向外頭探了探,待得片刻過後,方纔放開了我的身子,爾後拉了我的臂膀,將我帶入了內室中。
我才明白過來,原是怕外頭之人偷聽到不該聽到的,果然還是我太大意了些,我有些後怕的撫了撫胸口,復將帷帽摘去,正面向他。
他早知是我,自不會太過驚訝,卻也不敢大聲說話,只壓低了聲音,帶着些許氣惱道:“檀雲真是糊塗,如何能派你入宮?”
我早知他會如此,只打斷了他的話,替檀雲解釋道:“你別怪她,是我自願的。如今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而是……我該怎麼救你出宮?二姑娘說……”
“二姐說的話你切不可當真。”
我一愣,“什麼?”
“二姐不會讓你平安離開皇宮的。”寧玄曦平復了下情緒,在一旁坐了下來。
我卻不明白她的話,難道寧清月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可若果然如此,那她根本就不會讓我進宮。
“爲什麼?她和你
說了什麼?爲什麼你會說這樣的話?”我亦自他對面坐了下來,帶着些許急切的口氣問道。
他擡眼看了看我,展了展緊皺的眉心,嘆氣道:“檀雲想要做的事,二姐都知道。她以爲你是檀雲的人,進宮除了救我還想要害陛下,二姐又豈會容你在這宮裡安然度日。眼下她顧惜自小和我長大的情分,方纔利用你來解救我,只要陛下同意放我出宮,她就會拿你開刀……所以我才說,檀雲這次實在是太冒險了,倘或惹怒了二姐,說不定連她的命都不保。”
我努了努嘴,不知該說什麼。寧清月是什麼樣性子的人,我大約也知道一些。摩羯天生做事果斷,但凡她決定的事情任誰都無法改變,若她果然動了殺我的心,那便是早晚的事了。看來,她對安景涼的愛已經超出了所有,可惜她暗地裡爲他排憂解難,那人卻一點都不知足。
“那……那接下來我該怎麼做?”眼下,我卻是一點主意都沒有了。原以爲寧清月的計劃天衣無縫,可如今,我這條命卻是危在旦夕,不管我是不是蘇羽歌,總有人會想要我的命,說起來,還真不知是老天憐我還是整我。
寧玄曦撫了撫眉心,輕嘆一聲,“事到如今,說再多也無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他擡眼看了看我,復又道,“陛下讓你來蠱惑我,是要從我口中探尋一個人的下落,你可知……”
“我知道。”我低眉打斷,“他爲何不信我已經死了?地宮坍塌,他是眼看着我困在裡面的,爲何不信我已經死了?難道連死都不放過我嗎?”
我更想問,他難道就沒有想過安景塵嗎?他可是他的兄弟,這十多年來,一直在他身邊替他籌謀劃策的兄弟,他就一絲一毫都不爲他的死難受嗎?
冷酷如他安景涼,既然什麼都不在乎,那又爲何獨獨不放過我?
“陛下他……”寧玄曦略有些遲疑的開口道,“陛下他……他對你的感情……”
“你也想說,他對我有情嗎?”隱了眼淚,擡眼朝寧玄曦望去,不覺苦笑道,“帝王之愛,倘或都是這般涼薄的,那我還當真不稀罕。我只想他能徹底放過我,給我一個自由存活的機會,可顯然他的佔有慾超出了他所謂的對我的愛。他堅信我還活着,一定要找到我,可真的我出現在他面前的話,他能收起尖利的爪子好好對我嗎?不會,因爲他知道我心裡沒有他,他只是想要征服我而已,想要用他與生俱來的王者的權勢來壓制我而已,這……卻絕不是愛。”
“阿羽……”
“罷了,不說這些。”我擡手拭去淌下來的眼淚,吸了吸鼻,接到,“現在緊要的是,我待會要如何回答安景涼的話?”
他聽聞此言,亦不再多言,只取過一旁筆紙,刷刷寫了幾字,待得乾透後摺好遞於我,“你且將這字條交予他便是,他既然相信你的媚術,將你帶至我面前,那不管得出什麼樣的結果,他都該接受。到時二姐也會趁機替我開脫,想必他不會再將我禁錮在此。只是……”他努了努嘴,面上浮現出幾絲擔憂。
我知他心思,便是輕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我入宮本就是爲了救你,只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至於我……我會自己想辦法離開的。”其實我心裡已經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打算,本來就已經沒了期盼,生與死對我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差別,若果然寧清月不想留我,那也是我的命,興許,我也能快些去黃泉之路尋安景塵了,也未嘗不是好事。
只這些話,卻是不想同寧玄曦說,難得能有他這個知己,我不想他爲我再冒任何危險。
“你能想什麼辦法?你不知道二姐她……”他冷着臉,急着想要來勸我。
我淡然一笑,伸手握上他略
有些冰涼的手心,打斷道:“放心。我蘇羽歌可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我對這皇宮再熟悉不過了,我會保自己平安的……快要年下了,春日不遠,我只盼槿園內的桃花早日開,到時你只管在宮外備好一罈桃花酒等我,咱們不醉不休。”
“阿羽……”
“阿曦,我曾與你說過,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知己,甚至同安景塵相比,你也比他更瞭解我。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可我無以回報,我只盼有生之年,咱們這份友誼能始終如一。我同你認識的這些日子裡,你已經救過我很多回了,這一次,就當是我還欠你的情,你就全聽我的吧。”
染香閣,他明知我在跟蹤安景涼,卻並未當面拆穿,而是放我離開,這是第一次。
御劍山莊之時,甘嵐生同李瀟行刺安景涼,我被甘嵐生所抓,他明知我身份,卻依然出手相救,這是第二次。
皇宮中,我動用圖咒,杜涵月假意失心瘋,他明知緣由卻將矛頭指向勤太妃,替我圓了謊,這是第三次。
永巷大火,他冒死前來相救,這是第四次。
地宮塌陷,他避開衆人,返回救我,這是第五次。
如此算下來,我竟不知不覺欠了他這麼多人情,倘若不是他,我怕我早已經死了吧。回想一路走來,我一直在爲安景塵歡喜悲傷,卻將他的心意拋在腦後,到了此時,我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我欠他的太多,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
許是見我頭一回這般堅定,他終究沒再說什麼。
眼看進來時間甚久,我怕安景涼有所懷疑,便不打算再待下去,復又叮囑了幾句話,方纔離開。
出來之時,早前那宮人早已不在,我信步往梅園口去,卻見錦繡在旁候着,旁邊站着的卻是莫習凜,兩人正交談着什麼,眼見莫習凜正準備離開,我放慢了腳步,想等他走後再出現,哪知錦繡眼尖看到了我,立馬迎了上來,“玉姑娘,陛下方纔有事急着回了殿,特意吩咐倘或姑娘出來了,先回沁芳閣歇息,待得陛下忙完了會親自過來一趟的。”
我只覺一束目光直直的朝我射來,透過眼角方知是莫習凜,我不知他爲何在此,一時有些心慌,便只朝錦繡微微點了點頭,爾後朝前走去。
“等等。”果不其然,莫習凜開口叫住了我。
“莫侍衛,怎麼了?”錦繡已轉了身,我依舊立在原地,並不打算直面他。
莫習凜並未回答錦繡的話,而是繞至我面前,直勾勾的看着我,我垂着雙目,稍稍偏了偏頭,只聽他帶着清冷的聲音響起:“姑娘的身量看起來好生眼熟,不知可否將帷帽取下?”
這是我重入皇宮後第一次和莫習凜打照面,難道他認出我了嗎?可怎麼會呢?從前我和他並未多有接觸,連着安景涼、楚世吟和杜涵月他們都沒有認出我來,他又如何會認出來呢?
我暗自這般想着,然廣袖下的雙臂還是微微有些顫抖,雙目所及之處,莫習凜的手已微微擡起,我一驚,正欲後退,身旁錦繡卻已快步擋至我面前,朝了莫習凜道:“莫侍衛離宮多日怕是不知道,這位是陛下親自帶回來的玉娘玉姑娘,是陛下的貴客,陛下下旨不得任何人私自同玉姑娘見面,亦允准她帶着帷帽,莫侍衛可別爲難奴婢。”
莫習凜方收回我,道:“原是如此,恕我冒犯了。”
錦繡一笑:“那莫侍衛要無事,奴婢就先帶着玉姑娘回去了。”
莫習凜自然沒有其他話,側了身子,讓我們離開,只那目光卻依然未從我身上移開。
一股不祥的預感充入我心間,連着腳步都有些凌亂。
莫習凜,你果然認出我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