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輔離去不久,漢人的農曆新年如期而至,劈啪的鞭炮聲由半夜響起,直至天明不歇。
整個京畿附近的金人都聽的氣悶,卻也是苦無辦法。
新春燃放鞭炮的習俗就是開始於晚唐,發端於北宋,宋神宗時大臣王安石有詩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入暖送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詩中所云,就是過年時東京城內家家戶戶燃放爆竹的情形。而這一風俗流傳日久,金人亦不能禁絕,只是這幾年兵荒馬亂,不少人家都沒有心思,每年的爆竹聲都稀稀落落,不成規模。唯有今天過年時,不但是有條件的人家都買了爆竹,甚至貧寒人家,設法典當,也一定要在過年夜時大放特放,其中原由,衆百姓清楚,金人自然也是清楚。
宋帝親征,洛陽大敗!
金人灰頭土臉如喪家之犬,被皇帝在洛陽近郊打敗之後,金國貴族慌了手腳調集大兵,宋兵步陣趕上,雙方小規模交戰數次,互有勝負,都奈何不得對方,待到年底天氣愈發寒冷,金兵糧草後援並不湊手,無奈之下只得龜縮退兵,這一場戰,卻是白白折損了不少兵馬,雖然宋軍不欲在平原地帶與金人相峙,相機退入潼關之內,各人心裡卻是明白,靖康五年從頭到尾,一直是宋人牽着金人的鼻子走,一仗接着一仗,總是佔足了對方的便宜。
如此一來,卻怎能不教宋人揚眉吐氣,將那鞭炮大放特放?
東京如此,趙桓所居的長安,更是熱鬧非常。
初夕夜裡,響徹雲宵的鞭炮聲自不必提,自初一開始,就有不少商家和官府協力,開始準備着十五日的花燈。
宋朝皇室與前朝不同。已經漸漸沾染上不少市民氣息,特別是元宵花燈這一習俗,更是皇室與民同樂的良好時機。是以自宋初開國不久,就有着上元佳節與民同樂的傳統。
前幾年兵荒馬亂,皇帝一個被囚五國,一個流離海上,百姓和各級官府都沒有了過上元節的心緒,而今天子蒙塵歸來。幾年間天下儼然有重新中興大治的趨勢,雖然內政上多半一如其就,制度並沒有大變,但是在官員任用考覈,政績財務審計一絲不芶,災荒不斷然則沒有大規模地流民和農民起義,不能不說是趙桓在內政上各種舉措的功勞。
除此之外,更令人心悅臣服的便是皇帝回駕後的種種戰績。富平克敵長安堅守,親領騎兵與敵血戰連日,民間傳言難免有誇大失真之弊。
此時的趙桓在天下百姓眼中。其武功成就已經遠遠超過宋太祖這個武將出身的開國君主,其餘太宗真宗之輩,更是不能與他相提並論。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能有幸與趙桓同處一城的長安市民,自然有着一點與旁人並不相同地驕傲與自豪。如此一來,雖然趙桓屢發詔書,勸導長安臣民百姓不要鋪張浪費,卻仍然無法遏制這一自發形成的滾滾熱潮。
到得正月十五上元這天,老天也極給面子,白天就天氣晴好,氣溫並不很低,到了晚間時,由官府統籌安排。在皇宮和城內各中心地帶,都紮起了綵棚,還有不少官員富紳之家,在城內高處,或是街心熱鬧地段,提前用絹布擋好帷幕,擺下酒菜,就在帷幕內飲酒聽戲,順帶觀看燈火。因着每一次上元時。都是擠挨不動的人羣,也有人趁機作奸犯科,甚至官紳富貴之家也不免遭受禍害,所以天剛一擦黑,奉聖軍就開始出動,連同京兆府衙門的衙役捕快一起,一同上街維持秩序。
街道上如此熱鬧,宮中自然也不免感染,趙桓不喜宦官,宮中現下的一兩百人,還是由東京輾轉逃來,不得不收下安置,長安宮室雖小,用的處也是不少,加上孟後在此更加不能薄待,所以幾年下來,宮中收用的宮女與粗使僕婦也有一兩千人,上元佳節在宋人心中比着除夕又別有一番情調,濃重的節味之外又有完全放鬆愉樂的感覺,與鄭重其事的祭祀祖先和守歲換門神相比,上元雖然是整個節日地末尾,也更是一年新地開始,充斥着不捨與盡情歡樂的情緒,加上青春少女特有的明媚與歡快,到處都是巧如飛燕地身影和清脆如銀玲一般的歡笑,連同孟後這樣的半老婆子都被感染,一整天歡天喜地,笑逐顏開,使得侍候在一旁的趙桓也不得不勉力侍候,並不敢稍歇,唯恐壞了老太太的興致。
只是他先赴前敵征戰,然後因春節將節,又輕騎快馬趕回,回來戎馬奔波,回長安後又料理政務不能休息,這麼多天下來精神實在支持不住,一面侍候着孟後,一面已經是精神恍惚。
孟後原不在意,見趙桓發呆的時候久了,再仔細看他,因是宮內燈火輝煌,趙桓又是免冠侍候,燈火下看的真切,這三十剛出頭的人已經生出白髮,俯仰之際,額頭的魚紋尾真切分明,雖然面孔上帶着笑容,卻顯然是心事重重。
她在心底長嘆一聲,臉上卻帶出笑來,向着趙桓笑道:“皇帝陪了老婆子這麼久,可是倦了麼?”
趙桓確是疲乏,只是此時此景,斷然不能說這種殺風景的話,當下欠身答道:“兒臣適才只是略走了走神,並不是倦了,太后請放心。”
“好。”孟後極爲欣慰,皇帝殺伐決斷絕不猶豫,但是對自己這個老婆子極爲恭謹孝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絕非做僞。
當下又笑道:“現下不過是申時末刻,皇帝陪我用過膳後一直在此,孝順也不在這上頭,況且一會有外臣命婦入宮請安,皇帝在此也不便,現下竟可自去休息。”
趙桓也巴不得她這一聲,當即站起身來,躬身道:“既然太后這麼說,那恕兒臣不恭,竟要先略去一會。”
見孟後含笑點頭,顯然情緒並不曾壞,而不遠處剛剛半歲大地皇子趙敦正在幾個宮女的陪伴下嬉戲玩鬧,一派雍容和睦景像,他放下心來,只又道:“兒臣亥時初刻再來奉駕。”
“好,好好。”
孟後一迭聲的答應,亥時初刻按後世算法已經是晚上九點,按平時的習慣,宮門早就下鎖,城內街道也寂寥無人,而今日上元燈會,亥時不過是最熱鬧時段的開始,到時候趙桓再來奉孟後至宮內樓上觀看花燈,以爲這一天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趙桓自己知自己事,每逢佳節倍思親,現下他一舉手一投足,甚至說話的味道,都已經深深融入了這個時代,但內心深處,總有一小塊地方隱藏着無法與任何人說起的秘密。
而一到了這種人人歡騰的時刻,心中地那一小塊地方,就變的分外柔軟,稍一觸碰,就是錐心疼痛。
他慢慢踱步退出,殿閣外走廊上,幾個女伎正盛裝打扮,纖手紛飛,彈奏着一闕闕曲調歡快的箏曲。
遊廊下的草地四周,一羣羣十幾歲的宮女嘻笑打鬧,燃放着炮仗,放射出五彩繽紛的霞光。
宮室四處,都是星亮成片,過千盞絹燈四處點起,甚至是樹木山石,都掛了上精巧的燈籠,放射出點點星輝。
趙桓原覺太過奢華,只是孟後堅持,這才如此行事。現下放眼看去,原本有些沉鬱的心情,卻也被這些風光景緻帶的鮮活起來。
幾個宮內省的內侍眼見趙桓出來,立刻迎上前去,幫着趙桓披上大衣,仔細繫好,又問道:“官家要去哪裡?”
趙桓此時心中活泛開來,竟是興致勃勃,看到宮牆外菸火已經是此起彼伏,想到一個時辰後還要奉着孟後觀燈,一鬧就得到下半夜,而宋朝燈市聞名久矣,竟是沒有親身體悟過,因招手叫來一個班直侍衛,向他道:“傳折彥適來。”
那內侍應聲而去,過不多時,全身戎裝的折彥適按劍來到,匆匆跪倒向趙桓行了一禮,然後問道:“陛下有什麼吩咐?”
趙桓一笑,先等着折彥適起身,然後向他道:“一會隨朕換過衣衫,去看看燈市。”
折彥適先是一楞,然後便點頭應道:“既然如此,臣先下去準備。”
“去吧。”
趙桓看着他轉身而去,面露滿意之色。這折彥適跟隨他多年,由半大小子到英俊青年,一身成就家族重新傲立衆人身前,都拜趙桓所賜,所以論起忠心,滿朝中無出其右,對趙桓的命令從來是盡力照辦,而不質疑反對。這樣上元節出宮的舉動,若是旁人必定擔心安全不敢立刻應允,而不如折彥適只想着把差使做好。
他心中慰帖,知道任命這個新任的御帶禁軍軍官爲殿前都虞候提舉皇城司,負責整個禁軍安全,實在是一個極佳的任命。
因着折彥適先去安排關防,趙桓換衣後別無旁事,因見宮牆外焰火越發燦爛,便自己拐到宮門角處,先自仰頭負手,只看着那一團團焰火,火樹銀花一般,一團團一簇簇的飄蕩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