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看山跑死馬,他們遠遠看到關城,因爲雄關要隘,高大巍峨,隔的老遠就可以看的到,等真正跑將起來,卻是一直跑了小半個時辰,纔到得那關城左近。
此刻雪下的越發大了,各人身上都飄滿了雪花,開始還可以拍打下去,待雪花落的越發密集,各人索性不管不顧,任它飄灑。
待打頭的士兵叫開關門,千多人迤邐而入,一個個鬚髮衣袍皆白,女真人尚且好些,那些漢官已經是渾身凍的僵硬,臉色青紫,很難支持。
各人入得關門,一打眼便看到城門外的操場上已經升起了幾十個大火堆,雄雄火光映射在黑沉沉的夜色中,那從天而灑落的雪花,竟似也害怕火光散發出來的熱氣,在光線四周跳動盤旋,轉瞬飄走,不敢靠近。
各兵大聲歡呼,就想立刻衝到火堆前烤火,他們雖然生長於北國,但這些年多半生活在漢人境內,耐冷的本事早就退化的差不多了。
只是完顏活女治軍極嚴,沒有上官命令,下頭的士兵安敢亂動。
看到底下軍官和士兵一個個看向自己,完顏活女雖然奇怪守關士兵居然想着升起火堆,卻也顧不得多想,咳了一聲,令道:“都看什麼?先把馬扣好,然後拍雪烤火!”
他不顧兵士歡呼,自己先翻身下馬,一面讓兩個親兵給自己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面接過守關百戶送上的毛巾,在臉上胡亂擦了幾把,就向那百戶笑道:“生受你了,冰天雪地的等到這會子。”
那百戶也笑道:“這點子辛苦算什麼,你從陝西到上京,又馬不停蹄趕回來,可不更辛苦麼。”
兩人正說間,卻聞到一陣酒菜香氣,完顏活女扭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幾個火堆旁,有一間小屋,屋內燈火輝煌,隱約看去,幾張桌子擺的齊整,酒菜陳列於上,酒肉香氣,顯然是從那邊傳來。
他不禁大喜,拍着那百戶肩頭,笑道:“難得你想的這麼周到,升火也罷了,連酒菜也擺好了。”
那百戶神情尷尬,勉強笑道:“這卻不是我的功勞,不敢貪功。”
完顏活女詫道:“那是誰?”
那百戶尚不及答話,黑暗中幾個身影漸次走近,有人聽到他話,便在那百戶之前答道:“這些全是我的安排,功勞麼,也說不上。”
完顏活女眼一斜,說道:“你又是誰?”
話音未落,自己醒悟過來,連忙幾步上前,將那說話的人扶住,笑道:“原來是父親。”
他扶住的正是完顏婁室。
這個女真萬戶面色枯槁,神情憔悴,在這冰天雪地裡行走,雖然身上穿的是厚厚的毛皮大衣,仍然顯的很是單薄瘦弱。
他看着自己兒子,蒼白的臉上浮起幾縷血色,剛要說話,又是猛咳一陣。
完顏活女大急,連忙在他背上敲擊,待他稍稍緩和,就道:“這大冷的天,你身體不好,跑到外頭來做什麼?”
他以爲父親是專爲自己而來,又愧又急,接着又道:“我南來北往的走慣了,父親又何必操心,要從陝州趕到這裡來。”
完顏婁室看他一眼,喉頭間動了一動,半響過後,方道:“我不是爲你而來,而是爲了羣漢官,還有,陝州我亦不再過去,甚至潼關,也住不久了。”
完顏活女大驚,忙道:“難道宋人攻過來了?唉,咱們是有點不會守城,兵力又少。不過父親,我看您也不必着急,等開春暖和了,戰馬養肥了,咱們再和宋人來場大戰,不愁關陝不定。若是西邊難打,咱們還是一勁的攻南方,把那趙構攆到海里,奪了他們江南財賦之地,看那趙桓還能蹦躂幾天!”
他們邊說邊說,一會兒功夫已經走近那擺放酒飯小屋。
房內四角木壁旁邊,都升起了火爐,雖然室門大開,因爲附近全是篝火,加上室內爐火,內外夾攻,不但不嫌寒冷,反而是熱氣撲面。
完顏活女扶着父親坐下,一會功夫,身上殘雪化盡,成爲冰水,流水脖中。
他又覺得燥熱,又是覺得衣內寒氣逼人,連忙將外頭大衣脫下,轉眼再看父親,卻見他臉色越發難看。
他知道自己父親得的是癆病,很難醫治,天熱還好些,這寒冬臘月的,很難支持。在離開陝西之前,他曾經問過不少漢醫,也曾請部落的巫醫祈禱,如此種種,收效甚微,據不少人的推斷,完顏婁室很難活過殘冬。
想到這裡,又看到父親臉色難看,他心中很是難過。只是彼此都是國家大將,此時正說公事,也不好說太多家事,當下待父親臉色稍稍好轉,便又問道:“父親,適才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兒子尚不明白?”
完顏婁室先不理他,只是向人吩咐道:“去把那些漢官請到房裡來,就說我擺酒爲他們接風洗塵。”
完顏活女怒道:“父親,你巴巴兒的趕來,不是爲我,擺下酒席也不是爲我,卻爲了這些齷齪無能的官兒?這是什麼道理,又是什麼意思!”
“你懂什麼?這裡頭的文章很深,你慢慢看着吧!”
“父親不說明白,兒又怎麼能懂得?”
“那好,我先問你,當前宋人二帝並立,西邊打敗了咱們,東南懦弱無能,咱們該當如何?下一步棋怎麼走是好?”
完顏活女一呆,卻想不到父親突然拋了這麼一個大題目讓他答。
他略微一頓,便立刻答道:“趙構懦弱無能,咱們自然是繼續攻打他。依我之見,宋軍現在的精銳全在西邊,主戰的大臣也在西邊,東南那邊,全是什麼汪黃之輩,趙構也是個沒用的皇帝,能打的軍隊,那劉光世不成,韓世忠麼,勉強能做對手。咱們只要大兵南下,滅掉他們東南的朝廷,斷掉西邊的供給,然後還怕打不敗一個區區趙桓?”
他身爲女真族的高級軍官,天下大勢的演變也是瞭然於胸。對於宋朝西軍,他不象普通的女真軍官那樣輕視,而是覺得在富平敗後,可能一時半後真的奈何不得對方。那麼趙構懦弱,東南沒有宋軍的野戰主力,全力南下,滅掉宋朝南方的勢力,然後再轉向西進。
這樣的想法,不但是他,也是女真高層中很多人的見解。
完顏婁室先是閉目養神,不言不語,只是呆着臉聽兒子講,待他說完,便是頓足嘆氣,搖頭不已。
半響過後,方道:“兒子,遇事還要多想想,要得天下,光憑武力不行,還得有智略。”
他呆呆看着一會在外頭烤火的女真兵,聽着他們嬉笑說話,又接着道:“況且,女真人越來越不能打,和咱們在部落時,遠遠不同了。”
完顏活女原是不服,再看看自己部下,還算是女真精銳,士氣軍紀比較以前確實相差很遠,雖然很想辯駁,只是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完顏婁室站起身來,終露出一絲笑容,拍拍他肩,笑道:“你不是蠢人,終會明白的。他們漢人有什麼合縱連橫,好兒子,咱們女真人也不是光會耍刀弄槍,我這兩個月思謀很久,終和幾個王爺商量妥當,定下了計,要讓他們漢人自己窩裡鬥,打橫炮,咱們女真人分化利用,豈不是事半功倍!”
他站在門前,感覺着四周的熱力,又伸手手去,接下一片冰冷的雪花。看着那羣被引導過來的漢官,臉上卻滿是寂寥之色。
看到兒子站到身邊,剛要說話,又覺得胸悶喉癢,一陣巨咳之後,終又向完顏活女道:“我不久於人世了,你只要記住我話,時勢要變,咱們的應對之策也要變,不要讓漢蠻子把咱們看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