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結束了御前會議,霍拉德·米內斯特甚至連停留都沒有停留片刻,轉身離開了已經是戒備森嚴的王宮,乘着馬車朝着米內斯特家的宅邸趕去。
孤身一人的老人穿過寂靜的庭院,輕輕推開了書房的木門,看到的卻是一個背影——沒有閒適,沒有優雅,只是一個有些蕭索和疲憊,卻還在忙碌着的背影。
坐在長桌前的路斯恩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似的,依然趴在桌子上不停的翻閱着那成堆的賬本和羊皮紙冊子,手中的水管筆就從來沒有放下過,整個房間裡只能聽到紙張翻閱和筆尖劃過的沙沙響聲,散發着油墨和陳腐羊皮紙的味道。
老人微笑着站在門外,也沒有上前打擾他,只是在那裡靜靜的看着路斯恩忙碌着樣子,目光之中帶着某種異樣的色彩。
從半年前開始,霍拉德就將瀚土城的一切事物全部都轉交給了路斯恩——從後勤到採集,各種各樣後勤上面的工作,軍團需要的一切物資,全部都在這間書房裡變成了一本本厚厚的冊子,一張張寫滿了字的羊皮紙,堆砌成山一樣留給了他。
雖然工作極其的繁重,但是路斯恩卻終於有了種大喜過望的感覺——他很清楚安森·馬爾凱魯斯殿下在瀚土的戰爭,對於這場王位的“爭奪戰”有多麼的重要,而米內斯特家族現在的做法,無異於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終於從學院之中走出來的路斯恩·米內斯特,這個常年混跡於酒館和咖啡館的米內斯特家闊少爺,再一次走進了書房,整整半年沒有再走出過來一次。
曾經耀眼的金髮變得沉重,輕浮的眉宇和眼神越來越銳利而深邃,浮誇不修邊幅的模樣日漸消沉,在漫天的賬本和書卷之中,變成了一個沉穩同時不失莊重的學者做派,完全看不出他曾經的一分一毫。
後勤的統籌是一項極其繁重而又繁瑣,並且枯燥無味到了極點的工作。原本在霍拉德的預想之中,路斯恩是根本不可能堅持下來的,他只是打算用這個方法來磨練他,讓他清楚自己和應該達到的目標還有多大的差距。但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堅持下來了。
這其中代表着的,不僅僅是耐得住寂寞,更是能不能從那些漫天的字眼之中看到什麼——那一行行的數字,名詞,時間所傳達出來的含義可不僅僅是什麼賬單。而是一場戰爭,一場絕對看不見的戰爭!
掌握了後勤和運輸,就掌握了一場戰爭的根本;掌握了小麥和銅板,就掌握了一個王國的命脈——米內斯特家族就靠着這樣的信條走到了三百年後的今天,從一個富裕的家族,擁有了在整個王國都舉足輕重的地位。
“祖父?!”無意中向身後瞥了一眼的路斯恩立刻就看到了始終站在那兒,微笑看着自己的霍拉德·米內斯特,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要走過去,卻沒想到坐了太長時間,猛然起身一陣頭暈目眩。整個人都差點兒摔倒在了地上。
“晚上的時候,讓廚房再準備一些熱牛奶。”老人拍了拍路斯恩的肩膀,扶着讓他坐下:“多休息一下吧,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沒什麼,只是寫寫字,動動腦子罷了。”路斯恩頗有些自嘲的疲憊一笑:“總好過真的去拼上性命廝殺的那些人,我可沒有被殺死的風險。”
“有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裡,會海馬港去?”霍拉德像是一個正在和孫輩閒聊的老人一樣,輕聲開口問道:“或許那裡的海風和新鮮空氣能讓你更舒服一些,你是海馬港的米內斯特家族。那裡絕對要比都靈城更適合你。”
“海馬港?”路斯恩有些奇怪了:“回去當然好,但是……爲什麼,這麼突然的說這些?”
“沒什麼,只是一個提議而已。而且我覺得很適合你。”霍拉德搖了搖頭:“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了,以後可能也沒有機會回去了——想到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一次見到家鄉,還是有些遺憾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候。”
“所以我想讓你回去,替我和故鄉的親人們道一聲平安,順便……代替我作爲海馬港的領主。管理那裡。”一邊說着,老人平靜的擡起頭看向他:“我說了,這只是一個提議——不知道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呢?”
剛剛還在一臉困惑的路斯恩已經徹底驚呆了——這幾乎就是霍拉德祖父在把爵位的繼承權交給了自己一樣!
願意,怎麼可能不願意?!內心此刻已經興奮若狂的路斯恩感覺到自己從頭到腳,連頭髮絲都在激動的顫抖,卻還在竭力的抑制着自己內心的情緒,不讓自己表現的太明顯。
雖然從很早之前就有過這樣的想法,也有過類似的打算,但是當米內斯特侯爵繼承人的身份擺在面前的時候,那種無與倫比的衝動還是讓他有些不能夠自已了。
但越是幸福來得太突然,就越讓路斯恩有種莫名的恐懼——這會不會是霍拉德祖父試探自己的手段,畢竟他已經把自己關在這裡半年,肯定想要看到自己有什麼長進,如果這個時候的自己表現和以前沒什麼區別……
想到這裡的路斯恩簡直是如墜冰窟,剛剛還激動的眼神之中立刻變成了恐懼——看看吧,才知是一個“提議”就讓自己這麼忘乎所以,怎麼可能會讓霍拉德祖父滿意?怎麼可能有成爲米內斯特侯爵的資格?!
看着面前剛剛還在激動不已,現在卻又一臉恍惚,目光掙扎的路斯恩,霍拉德·米內斯特卻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如果你擔心我這是在試探你的話,大可不必這樣——因爲這就是一個提案,如果你願意,現在就去讓僕人們收拾東西,做好準備出發吧。”
“那,瀚土城的事務怎麼辦?”路斯恩還是不放心:“您準備……怎麼解決?”
“我會有辦法的。”霍拉德目光平靜:“你不用過多擔心,安心回海馬港就可以了。”
“可以問問是爲什麼嗎,爲什麼需要我離開都靈城?”
“你終於明白了……看來還是學到了些東西的。”看着終於漸漸平復下心情,變得冷靜起來的路斯恩,老人的臉上卻是無比的欣慰:“因爲都靈城已經不再安全了——哪怕是我也不敢保證能不能保護我們的家族。”
“貝里昂今天的姿態實在是太奇怪了——直接越過墨瑟·凱恩,要爲蓋約·瓦倫斯授予凱旋式。”霍拉德面沉入水:“尤其還是在瀚土的戰爭即將結束,也最最激烈的前一刻,這簡直就像是在……”
“準備拉攏聖樹騎士團,和東境結盟嗎?”
“不,我擔心的是情況比這更危險——聖樹騎士和米內斯特家族不合已經是衆所周知了,但這一次因爲墨瑟·凱恩的緣故,我們雙方基本上可以算是站在了同一邊,到這個地步都用不着掩飾,我們就是準備支持安森殿下的!”
老人越說表情越是難看:“我懷疑的是貝里昂準備徹底分裂聖樹騎士團!”
“這樣的情況比騎士團站到他們那一邊還要危險——因爲墨瑟·凱恩和萊昂納多·貢佈雷都是很理智,也非常明白平衡的重要性的。但是再如何理智的團體內,都肯定有激進者的存在,他們不會在意什麼雙方之間的微妙依存,爲達到目標絕對是不擇手段。”
“路斯恩我親愛的外孫,我們已經不是在爲了王國而戰,而是爲了家族的延續而戰了。”慢慢起身,霍拉德·米內斯特鄭重的拿住了路斯恩的肩膀,雙目對視。
“你願意賭上一切,保護你的家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