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煜愣住了,盯着自己手背上濺上的鮮血,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
她倒退了一步,修也往後退了一步,手扶上了走廊的牆壁。
從剛纔開始,修的思維就很清晰,清晰得驚人,他聽到了文煜分析的全過程,聽到了那個殘酷的結論,包括他起身想去看看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安,都是真的,甚至,他在狀似瘋癲地反對文煜的結論時,心裡還是清楚地想道:
我不能說她死了。要是連我也相信她死了的話,她就真的死了。
所以,當他感覺喉嚨裡涌過一陣甜腥味時,他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他一直以爲自己很冷靜的。
當鮮血滴滴答答從他嘴角涌上來的時候,他還思路清晰地朝後退了一步,以免自己的血弄髒文煜的衣服。
然而,在手扶上牆壁的時候,一股更濃烈的甜腥味嗆得他雙眼一陣發花,他無意識地一張嘴,一口鮮血直接洶涌而出,順着他的下巴流到了他的衣服上,有幾滴則落在了地板上,濺起了細小的血珠。
他擡手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看着手背上一片腥澀溫熱的血,居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
文煜終於回過神來了,她忙不迭朝着會議室的方向喊:
“老徐!你快過來!修……”
木梨子在聽到文煜緊張得幾乎變了調的聲音後,第一個反應過來,把椅子往後一挪就衝出了會議室,其他人也瞬間明白了過來:
如果死去的人真的是安的話,那麼,受到最大心理創傷的並不會是他們,而會是修!
他們這邊的人距離會議室的門更近一些,所以他們出去得要比徐起陽快得多。
木梨子一出門,就看到修微弓着腰,盯着自己滿是鮮血的手背,似笑非笑。就被驚得停住了腳步。一時居然忘記了該說什麼,微微顫抖着,像是不能相信眼前的景象。
夏綿也衝了出來,看到修這副樣子,也只是愣了愣,立刻快步來到了修的身邊,剛想問他怎麼了, 就見又一口鮮血從修的口中肆無忌憚地涌出,修想要用手去捂嘴,鮮血卻淅淅瀝瀝地從他的指間滲出!
夏綿被嚇着了。嘴脣哆嗦了幾下,想去扶修。卻被他一手推開。
夏綿被推得踉蹌倒退一步,白襯衫的胸口,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而且那個血手印,還在向下流着血!
把夏綿推開後,修轉過身去,面對着牆壁。把沾滿鮮血的雙手都抵在了牆壁上,手一會兒攥成拳,一會兒又鬆開,走廊的牆壁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血印子。他的頭埋得很低,誰都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誰都能感受到,從他一動不動的身體中,散發出來的濃烈的絕望。
木梨子見過這樣的心理病人。即使一動不動,看起來安靜而安全,但是,這只是風暴來臨的前兆,他們的體內,早已埋藏了一顆炸彈,他們之所以不動,是因爲他們在等待體內的炸彈,把自己炸得體無完膚!
那是一種求死的狀態!
木梨子怕修做出什麼傻事來,向前邁了一步,但又不敢太靠近他。
她現在擔心,萬一修感受到自己的威脅,而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那就糟了,木梨子沒有任何信心能夠阻止修要做的事情。
徐起陽他們也趕了出來,看到一地斑駁的血跡和手撐着牆壁默默不語的修,小王警官急了,想要去拽修,卻被徐起陽制止了。
他也看出,修這時的情緒極度不穩定,雖然他的表面看不出什麼來,和剛纔坐在會議室的時候差不多,但是,他吐血就是他情緒極度起伏的鐵證,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穩住他的情緒,或者,等他自行恢復過來。
實在不行,再找幾個人上去把他打暈!
徐起陽正在心裡盤算着,修就有了動作。
他緩緩地把手從牆壁上撤了下來,擡手擦了擦嘴邊已經半凝固了的血,轉過身來,對文煜說:
“帶我去看她。”
文煜這次不敢輕易拒絕他了,她和徐起陽交換了個眼神,徐起陽起初也有些爲難,但看到修慘白的臉色和嘴角的血跡,搖了搖頭,對文煜微不可察地點點頭,示意她可以帶他去臉色發白地望着修,忍不住問:
“大哥……你還好吧?”
聽到的問話聲,修斜過眼看了一眼。
這下,大家終於看清楚了修的臉。
他的臉,半分血色都沒有,嘴脣因爲被血沾染,露出一種妖冶而不正常的紅,他的眼神,疲倦卻冷靜異常,有種異常的蒼老感,好像是看透了這世間一切的東西,看着叫人心頭髮澀。
他的嘴角費力地揚起一抹讓大家看得彆扭的笑容,說:
“沒事。我去看一眼。”
說完後,修環視一圈,看了看被自己弄髒的走廊地板和牆壁,還有一兩個被吸引過來圍觀的警員,衝徐起陽輕聲說:
“我回來收拾。”
徐起陽揮揮手,說:
“你去看吧,這裡不用你操心。”
修固執地低頭道:
“我來收拾。”
徐起陽經過跟修的幾次短暫接觸,瞭解他的爲人,知道只要是他認定的事情,他就非做成不可,於是也不和他多爭論些什麼,點了點頭。
修把沾着鮮血的手摩擦了一下,一些半凝結了的血屑簌簌地從他掌中落了下來。他拍拍手,抖落這些血屑後,跟着文煜,走向了下樓的樓梯。
一直到修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邊纔像是剛反應過來,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一頭撲在了江瓷的身上,嚶嚶地哭了出來:
“大哥……大哥什麼時候衝咱們笑過啊……江瓷姐,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他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還有……我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江瓷起初還能撫摸着的後背,無聲地撫慰她,但是越聽這樣說,她越感到難過。在已經哭得說不出任何話來的時候。江瓷的眼中也無聲地滾出大滴大滴的淚水,滴在了的頭髮上。
他們終於漸漸清楚地意識到,安是真的死了,她離開他們了,而且是用那樣一種慘烈異常的方式……
她先選擇了上吊。其實上吊是一種極端痛苦的方式,雖然近10秒鐘可能就會失去知覺,但是至少要掙扎將近十分鐘才能徹底腦死亡,在這期間,強烈的窒息感將不斷地壓迫一個人的喉嚨,死亡的恐懼如凌遲一般一道一道切割着人的咽喉。
而在這原本就很痛苦的自殺過程中。她居然還用火燒自己,要知道。火燒所給人帶來的疼痛,不是一般的疼痛可以比擬的。想象一下,滾燙的火焰燒遍一個人全身的骨骼肌肉,皮肉被燙得焦黑脫落,每個細胞都在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
而且,最可怕的是。她明明給自己留出了求生的機會!
只要她在上吊的那一瞬間後悔了,就可以伸腳去踩被她蹬翻在一邊的板凳,但是她卻寧肯蒙受烈火焚身的痛楚和死亡恐懼的折磨,決死不肯求生。
這到底是爲了什麼啊!
……
當屍體從散發着嫋嫋寒氣的屍體櫃中被拉出來的時候,文煜擔心地望向修,生怕他再產生什麼過激的反應。
但是,修的平靜超乎了她的想象。
剛纔,文煜先拉他去洗了洗手和臉,現在。他顯得乾淨了許多,可從剛纔起就瀰漫在他眼底的荒涼,反倒比剛纔那些鮮血叫文煜更覺得不安。
她退後了兩步,給修讓開了位置。
修站到了屍體櫃的身旁,從上而下,打量起這具屍體來。
她的頭髮,因爲受熱皺縮、捲曲,呈黑褐色,看上去就很脆弱,似乎輕輕一碰就要斷裂了。
修凝視着屍體的眼睛,想象着安平時那雙盪漾着微微風情和淡淡自信光芒的桃花眼。
也許是因爲當時火燒起來的時候,她受到了煙霧的刺激,出於自我保護**,她緊閉起了自己的雙目,因而,在她的外眼角,有未被煙霧燻黑的鵝爪狀痕跡,這讓她看起來有點兒像個老太太。
她的身長有些縮短,所以身體看起來有些變形,因爲屍體長時間經受高溫,她體內的血液體液滲出,組織壞死炭化,如果修沒猜錯的話,她的體重應該也減輕了一些。
她放在身側的雙手緊握着,大概是因爲肌肉遇高熱而凝固收縮吧,她的關節呈屈曲狀,有點兒像拳擊手比賽中的防守狀態。
修此刻露出的笑容終於自然了些,他伸手,捏了捏她緊緊握住的雙手,覺得她這個姿勢有些好笑。
他是瞭解安的,她很聰明,但她同樣手無縛雞之力,因此,修在她的面前,完全就是個保護者的形象。而這個時候,平時的被保護者,朝修捏着小拳頭,好像是在威脅着他些什麼,修一想到活着的安做出這個動作,就控制不住地想要笑。
可是,修的表情,看得站在一邊的文煜愈發提心吊膽。
要知道,修面對的可是一具被燒焦了的屍體!她的身上佈滿了梭形的傷口,皮膚開裂,肌肉焦黑,文煜無法想象,修居然能對着這樣一具恐怖的屍體,露出如此自然的笑容!
文煜正在擔心中,就見修輕輕地動手推合上了屍體櫃,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朝停屍房外走去。
文煜出聲叫住了他:
“喂!你……還好吧?”
文煜害怕他發狂,卻更害怕他這樣看起來平平靜靜的樣子,因爲她不知道,修到底是要在沉默中爆發,還是要在沉默中滅亡。
修雙手插兜,扭回頭去,面無表情,眼底的蒼涼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了:
“我得回去。我想,徐警官可能還有事情要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