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從不知道, 原來,夏夜的風也可以讓人感到如此的寒冷。面對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半生指點疆場的軍師竟是生生呆在了原地, 平日裡滿含智慧的雙眼, 此時此刻就彷彿死水一般。
“苕……之……華……”
似乎有細微的人聲夾雜在風中傳來, 猛的打了個激靈, 荀攸從木然中恢復過來, 循着聲音慢慢俯下身,他試探性地喚道:“小叔?”
“芸其……憂矣……心……傷矣……”荀彧頭也不轉,斷斷續續的不知在念些什麼, 眼睛始終盯着不遠處的牆角,好像那裡有吸引他的東西似的。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荀攸藉着月色只依稀看到一團雜亂的黑影纏繞在院落的一隅, 黑漆漆的影子被風吹得一晃一晃, 並沒有太多特別之處。滿心疑惑地收回視線,荀攸重新看向荀彧, 輕聲道:“小叔,你在看什麼呢?”
嘴脣微微翕動着,荀彧還是無動於衷,宛如一尾即將失去生命的游魚。
將耳朵又往荀彧脣邊湊了湊,荀攸這才聽清他在念叨些什麼, 剛剛平復下來的心情又是一陣軒然大波, 駭得他是一個勁兒的打冷顫。
“苕之華, 其葉青青, 知我如此……”
“小叔!”挪步至荀彧身前, 荀攸也顧不得舉止禮數了,直接蹲下身, 焦急道:“小叔胡言亂語些什麼?我方纔來時在門口碰到了曹公,你們……”
身體不甚明顯的抖了一下,荀彧終於把視線放到了荀攸身上。眉眼微垂,他滿目空寂地扯出一絲笑意,繡口一張,字字傷心,“不如,無生。”
怎麼了……後面的話硬生生被堵回了嘴裡,荀攸仰頭望着荀彧脣角那抹越來越肆意的笑,忽覺內心蒼涼如同荒原。
夜幕裡,一朵凌霄花自牆角的那簇黑影中悄然飄落,無聲無息。
離開尚書府時已經是深夜了,荀攸坐在馬車上,望着空無一人的長街,內心也是一陣的空蕩。收回撩開遮簾的手,他沉沉嘆了口氣,向車廂外駕車的人道:“明日一早,備車送我到郭府。”
“諾。”
窗外的蟬鳴在午後愈發的聒噪了,望着面前似乎有些忐忑的荀攸,面容清雋的年輕人輕輕笑了兩聲,眉弓一挑道:“荀先生不覺得,您之前說的種種很不可思議,拜託我的事也很……荒唐嗎?”
手心裡已滲出了些許冷汗,荀攸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知該作何回答,唯有眼含期許地看着年輕人,等待他最後的答覆。
看出了他的窘迫,本就無心刁難的年輕人轉頭望向案上擺着的一盆蘭草,緩緩道:“父親生前,愛極了蘭草。”兀自笑了笑,他又將視線轉到荀攸身上,“很奇怪吧?父親那麼放浪形骸的人會喜歡蘭草這種幽雅的東西。”不等他回答,年輕人又低下頭道:“現在想來,倒也沒什麼奇怪的了,父親不過是寄情於物,說到底,他是愛那個人。”
聽着年輕人不疾不徐的敘述,荀攸竟暗暗生出了幾分揪心的感覺。
“我年幼時,父親或因公務繁忙或因隨軍征戰而鮮少有機會在家中陪我,印象裡,父親是個隨意而溫柔的人,他從來沒有計較過什麼事,也沒有對我發過脾氣。可我知道,他並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至少,在他活着的時候,我和母親都不曾真正感受到他的親近。”
敏銳地捕捉到年輕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失落,荀攸不禁出言安慰道:“其實奉孝他……”
“荀先生不必安慰我。”打斷荀攸的話,年輕人淡淡道:“父親有他的待人之道,我從來沒有埋怨、介懷過。”頓了頓,他仰頭望向窗外的流雲,目光遼遠,“不過,我真的很好奇,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能夠讓父親時時掛在心頭,甚至到死都念念不忘。”
不太確定他的意思,荀攸試探性地問道:“你這是……答應我剛纔說的了?”
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年輕人微微揚了下脣角,自顧自道:“我年歲尚小時,父親便對我說,若是有朝一日荀家有求於郭家,我必須傾力相助。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時,他還是對我說,若荀家來人,無論提出何種要求,我都不必多問,照做便是。”
心裡突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荀攸頗爲歉疚地看着年輕人沉靜的面容,最終起身朝他深深一揖,語氣懇切道:“有勞了。”
急忙扶住了他,年輕人笑道:“荀先生折煞我了,我說是幫助荀家,但又何嘗不是在了卻父親的遺願呢?”
暗自感慨着年輕人的善解人意,荀攸望着他那與某人過分相似的容貌,不由苦笑道:“伯益,如果不是你和奉孝長得那麼像,我幾乎要以爲你是年輕時的令君了。”
臉上劃過一絲愕然,郭奕稍微歪了下頭,“是嗎……”年輕人的眉宇間不知縈繞着怎樣的情緒,一晃一晃,叫人看不真切。
“荀先生可知爲何?”喚住剛剛告辭已走到門口的荀攸,郭奕十分認真地問道。
回身搖搖頭,荀攸安靜地等待下文。
“那是少有的一次父親讓我感到很親近的情況……”說着,郭奕臉上漸漸露出了懷念的神色。
“君子如蘭,故而吾心愛之。不過,你爹我這輩子肯定是成不了什麼翩翩君子了,只能指望你小子以後做個君子。”細雨裡,眉目不羈的男子一邊悠閒地坐在屋檐下飲着“蘭生”,一邊對他身邊的孩童說着話。
懵懂地望着自己的父親,才懂事不久的郭奕疑惑道:“父親都做不成翩翩君子,阿奕又要向誰去學君子之道呢?”
大笑着揉了揉郭奕的小腦袋,郭嘉眼前迅速閃過一張沉靜如玉、氣質如蘭的臉,頃刻之間便柔和了眉眼,“放眼天下,不會有人比荀文若更像這些蘭草了。”
小小的郭奕感受着頭頂傳來的溫和力道,突然覺得這樣的父親好溫柔、好想讓人親近。他睜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郭嘉的臉,彷彿看到陽春三月般的溫暖笑意。
那些開在雨中的幽蘭就這樣在郭嘉的朗笑聲中一點點映入了郭奕的眼瞳中,連同那個曾被自家父親無數次提及的名字,悄然落進了心裡。
那些年,郭府中蘭香悠然,傳過了春秋數載。
回想着郭奕說過的每個字,荀攸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越來越糊塗了。比如這世間的因果、愛恨、祥福、業報,他都開始不明白了。那些驚世駭俗的東西不知怎麼就成爲了常態,有些癡念不知爲何就讓人刻骨蝕心。很多他以爲該結束的事,其實不過是個開始。相比之下,爲政決策倒成了容易的事情……容易嗎?驀然瞥見路過的尚書府,荀攸無奈一笑,似是自嘲,又像是窮途末路時的自我寬慰。
收到曹操要求自己前往譙地勞軍的奏表時,剛剛進入冬季,荀彧望着那遒勁的字體,淡淡笑了笑,彷彿早有預知。將那本奏章放到一邊,荀彧神情自若地繼續批閱着剩下的奏表,可還沒批兩本,他筆下又是一頓,心中倍覺嘲諷——什麼時候起,自己已經這麼習慣批閱奏章了?這原本該是天子的工作啊……天子,天子現在在做什麼呢?自己一心想要光復的漢室,只是……這樣的光景?
放下筆,荀彧往椅中一靠,擡頭漫無目的地環視着周遭的一切。末了,他認命般地長嘆一聲,自我安慰道,也好也好,許久都沒有去過前線了,正好趁這個機會去看看。隨後,荀彧便又恢復到了一絲不苟的工作狀態。
荀彧從來都是個有條不紊的人,所以在正式接到天子頒給自己的勞軍詔書前便打點好了尚書檯和府中的各項事宜,然後就安安心心踏上了前往譙地的征途。望着漸漸在視野中遠去的許縣城門,他突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終於離開了這座囚禁了他半生的所謂皇城,此刻,他不是漢室的尚書令,也不是汝潁的士族子弟,沒有了那些繁重的使命壓迫,荀彧第一次感受到身爲普通人的自在。當然,他也捨不得這裡——許縣,這座承載了數十年愛恨悲歡、理想抱負,也埋葬了他無數心血年華的城池。
荀彧就這樣看着它消失在了滾滾煙塵之中,心中百感交集,恍如前塵隔海。
建安十七年,冬十一月,曹操將前來勞軍的荀彧留在了軍中,命他出任侍中光祿大夫,持節,爲丞相參軍。但自始至終,二人都不曾在軍中相見,雖然多多少少有些怪異,但的確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爭執。
平淡無奇地跟着曹軍行進多日,荀彧都沒有再受到曹操的任何指示,饒是他再怎麼對曹操心存芥蒂,此刻也不禁在心裡思忖着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日子一天天過去,荀彧甚至開始懷疑,那日曹操眼裡的寒光並非殺意而是深深的絕望。現下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把自己調離權力中心,牽制在他可以掌控的範圍之內。
但這些無法驗證的猜測與想法,都終止在了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