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詰汾不愧是拓跋鮮卑史上頗爲有名的雄主,甚至被北魏開國皇帝追尊爲聖武帝,簡短的一番交流,卻展現了其洞察人心的機敏和睿智,不斷調動人的情緒和心態,每段問話看似簡單,卻暗藏殺機,給人造成極大心理壓力。
若是尋常人,在生死之間絕難如此面不改色,從容對答,哪句該說真話,哪句該說假話,話該怎麼說,哪些話不能有遲疑,哪些話的語氣應該怎樣變化,這都需要急智,需要在一瞬間做出正確判斷!
周智本就是心思細膩,頭腦機敏之人,經過二十多年征戰的熬煉,這才讓他能熟練洞悉拓跋詰汾的心思,瞭解對方想知道的是什麼,想試探的又是什麼,想達到的目的又是什麼,這是經驗和智慧的積累。
此時,拓跋詰汾看似已經嘴上認可,還鄭重地承認這支新生的部落,可事實上還只是初步考驗的通過。
當拓跋詰汾再度厲聲質問緣由,伏跪在地的周智,立刻裝作誠惶誠恐地回道:“回拓跋大人,去年底,楚王讓下民調集三萬邊防軍準備參加西征,完全出乎下民預料,因爲下民曾一時貪財,導致根本無法從邊軍中調集那麼多精兵。下民心知事發後絕難倖免,不得不早做準備,因而暗中變賣財產,並在草原上向很多部落購買了大量的牛羊和馬匹!”
“可下民的資財有限,難以真正足量配給這麼多勇士,因而自到草原後,便只能以草原的方式先生存下來,先穩住部落的勇士不逃散,如此才能來面見拓跋大人。並獻上足夠誠意的禮物!下民那時以爲,草原上的雄主拓跋,一定不會介意他的從屬以草原的方式進行爭奪。如果下民對草原的規則理解錯誤,還請拓跋大人以您博大的胸懷。賜予這些卑微的下民們一次機會!”
隨着這番話,拓跋詰汾聽得暗暗點頭,不是覺得有道理,而是這些事其實他早已暗中打探到。周智如果去解釋太多,甚或者說上半句假話,那麼必死無疑,因爲其真正想考驗的,是他現在的心意。
“刺刃!”拓跋詰汾突然喚道。
“在!”周智立刻回聲。幾乎沒有片刻遲疑,在鮮卑,部族的名稱往往就是部落首領的姓氏。
拓跋詰汾淡漠地笑着,仿似帶着爲難道:“草原上的男兒以征伐爲榮,以勇武爲耀,你的行爲談不上錯,但是也同樣不可取,因爲那些部落也是拓跋的從屬,你沒有足夠理由,而他們也沒有惹你。你卻肆意攻伐,會讓拓跋難堪,視作你刺刃部對我拓跋的挑釁!”
終於過了第一關!
當拓跋詰汾的話音落下。周智的腦海瞬間閃過這個念頭,他知道,拓跋詰汾至少已經初步相信了他,至於如何真正取得拓跋信任,在草原立足腳跟,那需要更進一步的行動,但至少現在已邁出第一步。
拓跋詰汾此時說出的話,顯然已經不是在乎什麼挑釁,這樣的事情草原上多了去。拓跋家族霸權所在的這片草原,各大小部落也同樣時常紛爭。鮮卑族羣內,還是原始社會晚期的部落聯盟形態。彼此兼併是常事,因此其話語顯然另有別的意思。
周智心領神會,當即直起身來,非常果斷地搖頭:“不,不,不!這不是挑釁,這是下民對拓跋最崇高的敬意!”
“敬意?兼併我拓跋部落的從屬,等同於侵犯我拓跋部落的尊嚴和財產,這還是敬意?”拓跋詰汾故作惱怒地說。
“拓跋大人誤會了,下民合併幾個小部落,只是爲了讓部落更加凝聚,以爲了今後能更好地爲偉大的拓跋效力,況且下民所作所爲,也是爲了能給拓跋帶來更多的榮譽和財產!”
“榮譽在哪兒?財產在哪兒?”拓跋詰汾厲聲喝問。
“刺刃部是拓跋麾下最堅定的屬部,刺刃部的戰功便是拓跋的戰功。此外,下民不但已經帶來所獲牛羊馬匹的三層,還在部落裡準備了五千最強壯的勇士,以及他們的女人和孩子,下民的部落如今還很貧窮,無法支撐這麼多人,不知道上部諸位大人是否願意展現你們的仁慈,給他們一片容身之地呢?”周智滿臉誠懇地說道。
可事實上,這話可真是夠隱晦的,說白了就是送人口,在草原部落上,最在乎的就是人口。什麼物資不夠,那有什麼關係,只要有人、有實力、有勇士,實在不行就去搶,這纔是他們的風格。
可以說,很少有部落願意送出人口,除非在戰爭中落敗而被迫獻出去,不然就算是上部也不能剝奪從屬的人口,這是部落制度下的核心利益,也是草原上的規則,即便是最強大的部落霸主違背,同樣會激怒所有從屬,使得他們羣起反抗。
周智現在這樣,無異於換了個方式,可謂奇思妙想,並且瞬間就擊中了在坐拓跋家族核心的軟肋。
拓跋家族核心總計十一部,現在這裡還坐着的,除了拓跋詰汾,還有十人,除了拓跋詰汾的本部,其它包括拓跋力微在內共計九大部落,唯有禿髮匹孤倒黴地在剛纔被罵走,他那一部顯然是沒機會了,不然其肯定是第一個站起來。
“我的部落可以容納!”頃刻間便有一個人站了起來。
“我的部落也可以,在我那裡草場豐美,正適合他們居住!”
“你那裡的勇士已經很多,我的部落更缺少勇士!”
眨眼間,本來一直都靜默的各部大人就爭執起來,五千勇士可不是小數,特別是還有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勇士是可以造人的,對於部落來說,不管勇士究竟多還是少,總之永遠都不夠。
“鐺!鐺!鐺!”
拓跋詰汾憤怒地拄着權杖,打斷衆人的爭執。“你們各部如此失態爭奪,豈非讓人輕看?都坐回去!”
他的權威顯然極高。沒有人敢冒犯,衆人彼此對視一眼,哪怕剛纔再如何堅持。此刻也乖乖坐回原位。
待衆人徹底安靜下來,拓跋詰汾威嚴地掃視一週。這才又回過頭來看向周智,他可不是那麼好忽悠,更不是個貪圖一時利益的人,冷靜地說:“刺刃,你此舉是何意思?”
“這……”周智看看四周,有些遲疑着說:“拓跋大人,不知下民現在說話是否方便?”
拓跋詰汾深深地看着他,淡淡點頭:“這裡都是拓跋本家人。但說無妨!”
“拓跋大人,下民其實沒什麼意思,就是向拓跋表示自己的忠誠。下民沒有太大的野心,若有野心,所圖甚大,何必在楚國弄那貪財之事?以下民當時在楚國的權利,大有可爲!”
“實不相瞞,下民所求者有三,一則愛財,二則愛女人。三則愛自由,在楚國,下民的財產要受到監察。女人多少也有個範圍,楚王治下更是約束甚多,難以隨心所欲,但草原上不同,下民自認沒有別的本事,但打仗還是一把好手,因此這些都能在草原上得到。”
“下民更知,要得到這一切,必須有拓跋的庇護!下民此舉就是向拓跋大人表明。刺刃部忠誠於拓跋,同時也希望拓跋更信任於刺刃。”
隨着周智話音落下。拓跋詰汾不置可否,仍然保持着那淡漠的表情。只是話語已經明顯有了些許拉攏之意。
“大草原上不限制你的財產,只要你有能力奪到,有能力守護住他,那麼你的財產就是你的,不似你們漢朝。女人同樣如此,只要你能讓女人願意跟隨你,你也能守護住她,那麼她就是你的,大漢妻妾有別,多少也有限制,什麼臣不能超過君,什麼身份的限制,那些在草原上都沒有!”
“至於第三的自由,我想草原也可以給你,除了要服從拓跋的命令,至少在你的部落,你就是至高無上!在我們草原,你從屬於我,但你的部落卻只需要從屬於你,這樣應該就是你渴求的吧?”
“這正是下民想要的,今時今日所作所爲,盡皆爲此!”周智恭敬回道。
“看來,你的確有着草原男兒的性格,並且足夠坦誠!”拓跋詰汾終於微微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那我也坦誠地告訴你,要獲取拓跋的信任,僅憑這些還遠遠不夠,希望你將來不要令我失望!”
這一刻,周智明白,他終於初步獲得了拓跋詰汾的信任,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慢慢獲取拓跋詰汾的信任,因爲他還有着真正的任務和目標,他需要爭取時間。
“拓跋大人,下民還斗膽有個請求!”
“講!”
“下民如今部落物資不足,若要穩定下來,肯定需要兼併一些適合的部落,佔有一些草場,從而謀得生存,還望拓跋大人應允!”
周智話音落下,廳內頓時羣情激奮,戰刀“嗤!嗤!嗤!”的接連出鞘。
“大膽!”
“你這是挑釁!”
“你如此急於壯大部落,意欲何爲?”
周智不爲所動,只管冷靜地說道:“諸位大人且聽我說完,下民知曉諸位大人的疑慮和難做,但下民的意思是,今後刺刃部兼併的部落,將其中七層的勇士和子民,以及三層的財產都進獻給拓跋,並且是即刻給予!”
剎那間,全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每個人都愣住了,不管是拓跋詰汾,還是一直沉靜的拓跋力微,還是其它諸部大人,全都愣住了,無一例外!
許久之後,拓跋詰汾才深深地看着周智:“你真的願意?”
不是他不信,而是這在草原上是難以相信的事情,沒有人會這麼做,哪怕當年檀石槐統一鮮卑,形成部落聯盟,可也絕對沒有部落會這樣做,這已經是一種堪稱奉獻的做法了,至少以草原民族現在的風俗是不可能的。
周智這麼做當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他知道對方不會輕易相信自己,會懷疑自己的圖謀,因而立刻便提出了一個讓拓跋爲難的要求。
“只是,下民也請諸位大人答應一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