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宮殿修在朝歌城的東邊,位於羣峰環繞的山谷腹地,既有嶙峋的奇石,又有菇鬱的藤蔓,至於蒼松翠柏綠竹,更是應有盡有。高臺之下,有處天然的石潭,四季涌泉,泉水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被雕成各式瑞獸的巨石,沿着開闊的臺階,由下向上併成數列,就像是在守衛着這座巍峨的宮闕。
除了最高處那幢做宮廟之用的、獨立的四角高樓,其餘樓臺亭榭也建得精緻大氣。每當彩霞漫天、空氣溫潤的日子,這座宮闕就會被五彩雲霧籠罩繚繞。若隱若現的亭臺樓閣,就宛如海市蜃樓一般。
帝辛給這座新的宮闕取了個名字,叫做鹿臺。巫祝替帝辛卜出了一個,據說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讓他帶着妲住進了這個能與仙境媲美的所在。
也就是在這個日子,已經三年多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妲,破天荒的開口了。她對帝辛說,要沐浴焚香,在新宮廟裡齋戒數日,以祈神明庇佑。
對於妲的要求,帝辛沒有絲毫的異議,在他看來,妲突然就能開口說話了,這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議。而後,他在心裡思忖,也許巫祝曾經說過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妲是被青丘狐族選中的人,所以纔會在這個時刻,在供奉神明的高樓之下,說出這麼句話來。
一連七天,鹿臺做了一場盛大的祭祀,由巫祝領頭,帝辛欣然參加。貴族與皇親,還有無數的臣子,頭一回看到了深得帝辛寵愛的妲,他們無不驚訝於妲的無雙容貌,又更加驚訝於帝辛對她的言聽計從。
當一個男人開始專注於一個美人,同時還過起了驕奢淫逸的日子,通常就是一個非常之糟糕的開端,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坐擁天下的君王。於是,臣子們開始考慮,要怎麼勸諫帝辛,不能將心思都放在那個妖豔媚惑的女人身上。
對此毫不知情的妲,正靜靜的呆在高樓的最上一層,跪坐在那個爲神明設置的,空蕩蕩的位置。一如多年前,她習慣於這樣跪坐在白瑂的對面,跟白瑂說一些可有可無的話題。
“瑂姐姐,你不願再看到我了嗎?”妲突兀的問道,依然對着那個空位,但語氣十分篤定。
白瑂沉默了良久,發生在妲身上的事,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以她的所知,並不認爲,一個被煉化了魂魄的凡人,還能如正常人一般說話行事。當妲重新開口之時,白瑂隱隱感到了某種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哪怕是她還沒弄清這是怎麼回事。
她琢磨着,是不是應該果斷的離開鹿臺、離開朝歌、甚至離開天裔商的領地。但那點該死的好奇心作祟,使得她不自覺的隨妲進入了鹿臺,進入了這幢高樓。而就在白瑂的腳,踏進這樓宇的瞬間,就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
這個地方被施過了禁咒,類似於當初塗山氏,在妲的宮裡所施加的那種,能輕易束縛住低等妖獸的咒法。只是,這一次,施咒的,必定是比塗山氏力量強橫百倍的妖獸,才能令咒法不被察覺,且一旦觸發,便難以脫身。
能做到這一點的,毫無疑問只有女媧,但白瑂想不明白的是,女媧這舉的目的
何在。不過,所謂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從這裡脫困,不如節省點力氣,看看後面還有什麼在等着自己。
妲半揚起頭,眨着眼睛望向空位,脣角微微勾起,精緻的五官都染上了笑意。她的手從袖中伸了出來,雪白的指頭,拈着白瑂那支青臒製成的石篴。
幽幽的調子忽高忽低、時快時慢,隨着曲子,妲對面的空位上,慢慢的現出了白瑂的身形。若不仔細看,誰都不會發現,她就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死死的縛在了那張雕工精美的座位之上。
妲低頭看了看那支石篴,笑得越發的燦爛了,“僅憑一支石篴,就能蠱惑人心,果然不是尋常妖物可比。”
白瑂緊抿着脣,不打算跟眼前的這個,“妲。”說話。
“真是可惜了,青丘竟然還有你這般心思單純的,我沒想到引你入局,是這麼簡單的事……”妲微笑着說道,舉手投足間,妖媚之氣溢於言表。
白瑂覺得自己的頭隱隱的疼了起來,像是有無數尖利的細針,刺入了腦袋。然後,是她的身體。短暫的刺痛過後,千絲萬縷的寒氣,鑽入了她的皮膚,順着血脈遊走、近而佈滿了全身。
強烈的不適,令白瑂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看到妲拿在手裡的那支石篴,不知何時,已經變做了一柄短小鋒利的匕首。白瑂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儘量放平語調,說道:“攪亂這個天下,對付塗山氏,其實都是你的幌子吧……”
妲優雅的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白瑂的身邊,將手中的匕首靠近白瑂的額頭,比劃了幾下後,咯咯的笑出聲來,“也不僅僅只是幌子那麼簡單。”
白瑂很努力的,想要將那千絲萬縷,滲入自己身體骨骸的無形力量驅除。可是,無論她嘗試多少種方法,都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妲依然微笑着坐在她的對面,笑容裡不知何時,夾雜了一絲志得意滿。
白瑂只覺得那股無形的力量,不但讓自己的頭越來越痛,而且就連視線都開始慢慢的變得有些模糊了。她使勁的瞪大眼睛,可妲的樣子終究沒再看清楚,恍惚之間,她像是看到,女媧的臉與妲的臉,重合到了一起,再也分辨不清面前的到底是誰。
與白瑂所猜測的一樣,她被女媧的謊言給欺騙了。女媧說了個似是而非的理由,讓她以爲,之所以要借她的手,來搶奪女媧被塗山氏騙走的東西,僅僅只是一個引她踏進這個騙局的開端。
白瑂畢竟只在這個世界呆了短短几年,無論是對人類、還是對活在這個世界的妖獸,瞭解得都太少了。她根本不知道,在長逾千年的歲月中,他們都經歷過什麼。那些謀劃、心計、手段,都不是白瑂能夠看明白弄清楚的。
然而,女媧爲何要針對自己,佈下這樣一個局?此外,在妲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白瑂在失去意識之前,腦子裡就只剩下了這麼兩個念頭,但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之間,這屋子裡的情形就變得詭異起來,兩個靜默如塑像的美貌女子,彷彿將時間都凝結了起來。也不
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微風從窗外掃了進來,隨之出現了一個人影,瞬間具象起來,那是女媧。
她打量了一眼四周,似乎也驚異於這樓臺的華麗,不過,很快的,她的目光就落到了白瑂與妲的身上。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女媧面上的表情,居然有些如釋重負。她彎腰從妲的手中,抽走了那支石篴,拿到自己眼前。
青臒的石篴,入手冰涼,一端由淺淺的弧度,延伸出銳利的尖刃。女媧拈着石篴,先是望向白瑂,片刻過後,目光又轉回到了妲的身上。緊接着,她已驀然出手,青黑色的石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刺向白瑂的額心。
彷彿是冰晶碎裂的聲響,既輕且脆,聽起來卻是莫名心驚。女媧的手中,彷彿是握住了什麼東西,有淡淡的光彩溢出。她將手貼到妲的額頭上,然後慢慢伸展開來,像是將一團光華,放入一隻容器似的。
白瑂的身體起了變化,先是一頭青絲轉爲雪白,而後,整個身軀漸漸的變得透明,直到消失。她所着的那件素色寬袍,因爲失去了身體的支撐,滑落到了地上。
“真是太可惜了,你連自己身上所隱藏的這個秘密,都不知道……”女媧說着好似遺憾的話,語氣裡卻是掩飾不住的歡樂。
白瑂的失蹤,無疑令塗山氏有些不知所措。那隻老狐狸一直在琢磨,她與女媧之間,到底達成了筆怎樣的交易。雖然之前白瑂一直沒說,但他覺得,只要呆在朝歌、呆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一切都算不得威脅。
可是,不過轉眼,白瑂就不知去了哪裡。塗山氏也曾仔細的搜索過整個鹿臺,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根本就找不到白瑂。這讓他簡直要抓狂了,明明知道那將會是一個隨時會出問題的根結,可偏偏奈何不得。
對於妲,塗山氏更加頭痛,把這個女人送給帝辛,並且編造出那麼個瞎話,原是他的本意。可這事,就像是一匹還未馴服好的馬,在他面前奔上了一條不知盡頭在哪裡的岔道,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
並非是他不想阻止、或者更改可能會出現的偏差,而是在於他束手無策。整個鹿臺不知道被施加了什麼禁制,他雖然進得去,卻不能使用一絲一毫自己的能力。無奈之下,塗山氏只能悄悄安排了些人手,去替他盯着鹿臺,也盯着那個越來越受寵、同時也越來越無法無天的妲。
帝辛似乎是愈發的喜歡妲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麼了。說是被那個女人迷惑了吧,又不盡然,妲幾乎從來不問他政事。若說是沒有被迷惑,可他又會不自覺的,去揣測妲的喜怒,進而提拔或處決某些臣下。
但不得不說,住在鹿臺的日子,帝辛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開懷。這碩大宮殿裡的一樑一柱、一花一草,彷彿都是在告訴他,這些年來,他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帝王,他的手中掌握了多麼巨大的財富。
久而久之,他開始覺得,自己就該過着這等奢華舒暢的日子。反正國泰民安、四海昇平,不需要再兢兢業業的勤勉政事,也不需要再雄心萬丈的四處征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