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大約是沒想到陶烏能知道這些，遂一點頭，補充道：“我也只是在師父留下來的手札上，看到過對死玉的記錄，今天頭回見到。我師父說，有的術士，專門尋了綹裂極多的玉來，先是磨成雞蛋大小。而後尋些五行缺失、八字屬陰的人來，以極爲血腥的手段殺死……”
“並要趁着他們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將玉塞進他們的口中，如此一來，玉便將這宿主的生氣與怨氣一併吸收。”杜仲頓了頓，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那手札裡的記錄，他看時不過草草一讀，並未深究，如今見了實物，再一回想，便只覺得後背躥起一陣激靈，“這還不算完，還要將含了玉的屍身，置於地勢兇險、陰陽顛倒的地方數十載。待到那埋屍的地方寸草不生之時，這死玉就算是給養出來了。”
杜仲所說的死玉製法，與陶烏親眼見到的一般無二，可他畢竟沒有見證過整套製做的方法，是以，此時不過覺得那些法子太過殘忍罷了。但陶烏腦海中已閃過好些畫面，哪怕隔了幾百年，他依然記得那些活生生的人，被慢慢的放幹渾身的血液、挑斷四肢的經絡、甚至是被砸碎每一處關節。熬過好幾日才死去的人，留下的已經不再是怨氣了，或許，應該叫煞氣才更加準確。
用死玉製成的箭簇、乃至符篆，威力之大，就連陶烏這樣的妖獸，也不會想要與之接觸。大約是連術士，也不能容忍此等製作法器的手段，所以，亦將其稱之爲邪術。一旦發現了以此法行事的術士，往往會被羣起而攻之。
陶烏以爲這玩意兒，早已不存在於這世上了，誰曾想，在這個窮鄉僻壤，竟然還能遇到。真不知道是該說自己的運氣好，還是自己這一行人的八字相沖，聚到一起就絕無好事發生。他轉頭怒目瞪向辟邪，恨恨道：“你早知道這些是不是？”
然而，那隻辟邪的眼裡，盡是驚恐與茫然的神色，對陶烏滿帶怒氣的問話，簡直就是充耳不聞。它顯然也認出了釘進了地面的死玉，並且也知道那東西的厲害，因此纔會慌亂。
就在他們言語之間，已有不少人從祠堂外進了來，聽動靜人數還少。柳煙掃了眼天井裡那影影綽綽的人影，略一沉吟、微擡起右手曲指連彈，隨即便響起數聲玻璃破碎的聲音，跟着大屋裡也陷入了一片黑暗。原來，她適才的舉動，是打滅了屋中所有的風燈。
“大小姐，你可小心腳下！”陶烏嘀咕道，他雖然覺得借了黑暗做隱藏的屏障是好，但同時也不易看清那些釘在地上的死玉。這萬一外面的人衝殺進來，那可就不太妙了。
“都站着別亂動就行了。”柳煙說得乾脆，又拍拍懷裡文皌的腦袋，“喵仔，你能不能讓外面的草木藤蘿都長進來？最好是能裹住地上這些髒東西。”
“我，我試試吧……”文皌的聲音也是顫危危的，哪怕是隔了一段距離，她也能感到那些縈繞在地面的死氣，實在讓她打心眼兒裡害怕。
“你們不要妄想逃出去。”屋外響起了一把陶烏無比熟悉的聲音，那是老祭！
“老祭？”陶烏揚聲
問道，接着多少有些難以置信的追問了一句，“你是術士？”
“嘿嘿嘿嘿——”老祭乾啞的笑聲傳來，然後他的人出現在了屋門口，藉着天幕上撒下的星光，大概能看清，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幾個穿着粗布衣服，打着赤腳的年輕人。
“你們不該留下的，既已從地下逃出來，爲啥還不趕緊離開？”老祭一邊說，一邊擡腳邁過門檻，進了屋來，“哈……原來還有個小術士？”
老祭看到站在最前面的杜仲，也是有點意外，他拿手撓了撓頭，沉默片刻，像是要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似的。接着，他指了指杜仲，道：“你，走吧，立即離開這鎮子，並且永遠也不要再回來。”
杜仲聞言一愣，老祭的話讓他摸不着頭腦，怎麼會如此輕易的就放過自己？那麼其餘幾個呢，尤其是文皌，他們要怎麼解決？或者，會想要拿了他們去養死玉？
“這位……前輩。”杜仲倒轉手中的玄鐵鎩，拱手一揖，“我們與你們可說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也不欲窺探你們這裡的秘密。既然你看在同道的份上，能放我一馬，何不各自退讓三分，日後也好相見？”
老祭乾笑了幾聲，搖了搖頭，又一指杜仲手中的玄鐵鎩，“你想太多了，我們可不是什麼同道，放你走，不過是看在這兵刃的面子上罷子。”
這一句話，頂得杜仲好不尷尬，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兵刃還有這麼大的面子。
杜仲被老祭的話噎得半晌都接不了茬兒，很是鬱悶的立在了當場。幸而這屋子裡的燈都已熄滅，否則一定能看到他那張，原本桀驁的臉，此刻被憋得通紅。
老祭跨進門檻，慢悠悠的往裡又踱了兩步，黑暗之中，他那雙往日裡看着混濁的眼睛，如今卻是亮得出奇。他的目光逐一掃過大屋裡的各人，便是看到現了原形的辟邪，也沒有絲毫動容。
“我以爲陶先生只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閒着沒事到我們這鄉下地方來玩玩，即沒想到也是有些來歷的。”老祭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頭，語氣並沒有特別的起伏。
他見杜仲不像是願意自行離開的樣子，又嘆了口氣，道：“老兒我活了這麼些年月，只聽說你們這些自詡爲玄門正宗的子弟，一門心思要斬妖除魔。你倒是有趣，居然與些妖物混跡於一處。”
“你個死老頭兒哪來的這麼多廢話！”陶烏終於還是怒了，他指着老祭罵道：“我管你是術士還是什麼鬼東西，想留下我們，大可以動手試試。”
“嘿嘿……你們現在已是甕中之鱉，還是先想想要怎麼保命吧。”老祭陰惻惻的乾笑道，一揮手，就見他身後跟的那幾個年輕人，各自掐出了不同的手訣。與此同時，那數枚釘入地面的死玉箭簇，皆是騰起了海碗大小的黯淡火焰。
老祭看到數點火光升起，很滿意的轉身出了大屋，只留下那幾個年輕人守在原地，節奏一致的低聲吟誦着某種咒訣，催動那些箭簇燃燒得更旺。
“柳小姐，有些不對勁……”杜仲左手連換了數個手訣，但卻沒有
任何作用。現在的他，彷彿是被什麼東西，與外界完全隔絕了，借用不了一絲一毫外力。
陶烏雖然不能像術士那般，借天地萬物靈氣爲己用，但也有非常不妙的感覺。他的身體周邊，就像是附着了一層看不到的蛛網，粘粘糊糊的，連呼吸都因此而不太順暢了。他忍不住將手擡到臉前揮動了幾下，這不動還好，一動感覺就更加糟糕了。
柳煙已經明白對方是要以這種法子，慢慢的耗盡他們的力量、乃至是生氣。不過，對此她沒有應對的法子，畢竟她現在依然連妖都算不上，也根本沒有與人對站的經驗。這種時候，唯一能指望的，大概就是陶烏那個吃貨了好吧，他好歹也算是跟術士們鬥了好幾千年了。
在那幾個年輕的術士的念唱聲裡，偶爾會混進幾聲乾澀的摩擦聲，循聲找去，原來是些辨不出名字的藤蘿，在努力的向屋子裡延伸。可惜的是，那些藤蘿，好容易沿着磚縫牆根爬伸進來，不過一時半會兒，就變成了乾枯頹敗，連葉片都迅速凋零了。
“姐姐，我沒有辦法了……”文皌不禁又往柳煙的懷裡縮了縮，她何曾見過如此兇險的情形，就連她最爲擅長的控制草木的能力，在這裡都大打折扣，她覺得眼前大概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屋裡的人僵持着，而屋外卻響起了鐵錘敲擊木板的聲音，一聲一聲，好象沒有停止的跡象。陶烏等人已經不自覺的靠近到了一處，柳煙也解除了此前施加在辟邪身上的禁錮，現在大家都面臨着同樣的困境，能不能捱過這劫，那就要看天意了。
柳煙側頭努力的想要看清屋外的動靜，但天色太黑，她只能隱約看出天井裡不知何時堆起了幾個長方形的黑影，有幾個人正掄着錘在往上擊打。她轉頭疑惑的問陶烏道：“他們，是想要做什麼？”
“做棺材，等着咱們沒力氣動彈了，就扔到棺材裡去好養死玉。”陶烏沒好氣兒的答道，他真希望那些術士們麻利的來跟自己打一架，哪怕是他們一擁而上，也比這樣像是被蜘蛛用毒絲纏繞起來的獵物強。
柳煙幽幽的嘆息了一聲，有些遺憾的垂下了頭，只有站在她身邊的陶烏，只聽到她極低的自語，“這纔剛剛接受了自己是妖怪的設定，怎麼劇情就逆轉了呢……”
等死的滋味非常不好受，纔不過是幾柱香的工夫，被困於屋內的大家，便已有了些脫力的感覺，儘管他們什麼都沒做。
就在這屋裡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之時，就聽得屋頂的大梁，發出連串，“喀啦啦。”的斷裂聲響，連同無數瓦片落地的清脆碎響。然後，這座不知道已經挺過了多少歲月的老屋，整個房頂被突然而至的劇烈外力，給硬生生壓出個大洞來。
“個老不死的殭屍，你是得了老年癡呆嗎，動作怎麼不再慢點！”陶烏精神一振，對着頭上的裂洞罵道，“你那隻猴子養着來玩的嗎？是不是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呵……”一聲輕笑自他們的頭頂飄來，分明是蘇河的聲音，“我還是頭回遇見求人辦事，火氣這麼大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