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塗山氏大約這幾百年的日子過得太逍遙,忘了這世人心底所奉的,依然是那位造人補天的陰皇,更何況,陰皇之後,還有個深不可測的伏羲。
一番閒話,直說到天際泛起隱隱的白光,轉眼天都已經亮了。
老神侍到底是上了年紀,說了這一夜的話,又時時揣摩着白瑂的心思,不覺滿臉已露疲憊之色。白瑂擡眼看了眼天色,衝他淡淡的笑道:“勞煩備下占卜之儀,明日我要親自爲妲做骨卜……”
白瑂開口要爲妲占卜的消息,立即傳遍了整個有蘇氏,人人都是吃驚不小。尤其是己,他聽老神侍說,興許自己連日來憂煩的事,便要給卜出個眉目來了,心裡既是歡喜,又多少有些忐忑。
而妲卻不太高興,白瑂多日來已不太與她說話,怎麼突然就要給自己做骨卜了。她猜測着,這大概是與殷西伯和天裔商都脫不了干係,一顆心不由得提了老高。
轉日,是個好到不好再好的天氣,湛藍的萬里碧空,如水洗過一般,沒有絲毫雲彩。明晃晃的陽光,將不大的宮廟,照着憑空多出了幾分巍峨的意味。
宮廟前的寬臺上,早早的搭好了薪堆,身着華服的白瑂在侍者們簇擁之下,登上高臺。她的目光掃過高臺之下肅靜的人羣,不單是有蘇氏的全族,還有幾隊未及離去的方國使節。看戲的人齊了,就等着她來做這齣戲了。
與以往占卜祭祀的禮儀有所不同,白瑂沒要那些鐘鼓禮器,既然那些敲敲打打的東西,是爲了要把這人間的祈求上達天聽,那麼自己橫豎是被當成了所謂的神仙,也就不需要畫蛇添足的物件了。
白瑂走到薪堆之前,示意侍從退開,伸手只輕輕一揮,自薪堆底部驀的騰起一團赤紅的火焰。
“天火?”高臺下幾個靠前的方國使者,一見那火光,不由得倒頭就拜。這薪堆上騰起來的,分明不能是凡間能有的顏色,而在如血火光之中,白瑂的身姿,愈發顯得如仙人飄臨。
老神侍捧着一塊,足有三尺見方的橢圓形雪白獸骨,顫微微的走到白瑂下首。白瑂垂眼看看獸骨,心意一動,那骨頭便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托住,穩穩的送到了燃燒着的薪堆之上。
彼時,除了那柴火被焚燒發出的爆裂聲響,臺下黑鴉鴉的人羣,竟寂靜得如同是石像一般。想想也是,這樣的神蹟,足以震攝住任何一個凡人了。
“噗。”的一聲輕響,在這片寂靜的空曠裡,顯得尤其突出。火焰隨着那聲響動,登時滅了,留下一堆已成焦炭的柴薪,升成嫋嫋青煙。
獸骨之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赤色裂紋,看上去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當那獸骨被白瑂遞到老神侍手中的時候,已隱隱浮起了某種符紋。
“遣人將這獸骨,送去與殷西伯吧……”白瑂淡淡的說了一聲,彷彿很累的樣子,揮了揮手,便再不多說一語,摒退侍從,獨自返回宮廟去了。
宮廟的門,才堪堪閉上,一抹白影驀然晃過,塗山氏的老者已站在了白瑂的面前。此時的他,大約是沒心情再扮出垂垂老去的樣子,一雙幽深的眼眸裡,怒氣簡直
不加掩飾。
“你這是偏要跟我做對嗎?”塗山氏低喝了一聲,又朝白瑂踏進一步,似乎下一刻便要出手了。
白瑂淡淡的瞅了他一眼,不欲與他多話,她可沒想到,怎麼在這世上活得久了,好好的妖怪,居然也沾上了那麼重的人氣。就算爭到了凡人的供奉,難不成就能比活得化外之地來得暢快不成?
塗山氏見白瑂不發一語,以爲她是仗了青丘的名頭,心裡積攢的怒氣,愈發的升騰上來。可身處有蘇氏的宮廟之中,似乎不好斷然對白瑂出手……
白瑂側看看了他半晌,嘴角一勾,突兀的笑出聲來。眼前的塗山氏,哪裡還有半分爲妖的氣魄,連動個手都要瞻前顧後起來了。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不如把賭注押到殷西伯那裡去,就算帝辛不成了,隨便捏造幾句鬼話,於你們,想來也不是多大的影響。”白瑂話雖然沒說得明白,卻暗指塗山氏當初造出了玄鳥生商的所謂神諭。
塗山氏被白瑂這話,頂得一口氣鬱在心口,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他一甩大袖,惱怒道:“莫不是青丘也看中了這裡,便要攪亂了天下嗎?”
白瑂愣了愣,心想,這塗山氏果然是當神仙當得糊塗了,連女媧都知道謀算之前,先要摸摸底細,這老妖怪,怎麼行事說話,就這麼想當然呢?
她搖了搖頭,聲氣變得冷淡,“我做的事,與青丘卻無半點干係,對你們心裡着緊的事,也沒有關點興趣。既然今日話都說到這般地步了,我也不妨實話說給你聽,與其跟我在這裡爭些長短,不如好好去探聽一下,究竟是誰要扶持殷西伯。”
塗山氏被她說得一時摸不着頭腦,定定的站了在當場。
白瑂嘆了口氣,心道,這些妖獸曾經爲了這個世界,真鬥得天翻地覆。難道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居然學會了凡人的好逸惡勞、畏手畏腳。不就是要做神仙嗎,大不了就明明白白的爭去,各憑實力說話也就是了。
“你道女媧會白白舍了這天下給你們?倒也是好笑了,她與她那兄長,耗費那麼久的時日,才誆了世人當他們是上神,一心一意的供奉着。你們倒好,隨隨便便就將這羣凡人蠱惑了數百年……”白瑂伸出一根指頭,敲了敲額側,繼續道:“你當她是真的忌憚你們出自青丘?”
“你!你說女媧還在這世上?”塗山氏着實被驚到了,這麼幾百年的時光,他幾乎已經將那個傳說中無所不能的妖獸,忘了個乾乾淨淨。然而,此時,被白瑂輕描淡寫的提及,讓他如何還能平靜下來。
“她若不在這世上,我犯得着演這麼齣戲嗎?”白瑂笑盈盈的望着塗山氏,對他這一時的手足無措,覺得實在可笑,“我既已經離開青丘,所做所爲,當然與之無關了。我又不似你塗山氏,在這裡經營數百載,要安生立命,少不得要替旁人做些事。”
多說幾句,白瑂也忍不住有幾分氣惱,若不是塗山氏不安於山林,偷了女媧的東西去,自己又何至於要跟女媧做那個見鬼的交易。
想到此處,她不禁提高了幾分聲量,冷冷道:“這世上,有一個
禹王也就罷了,難道你們還能輕易編排出另一個說法來嗎?若是這般屬意這個世界,倒不如集你全族之力,跟女媧拼上一拼,這纔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雖然答應了要與女媧做交易,白瑂卻也不想讓她輕輕鬆鬆的稱了心。既然塗山氏如此着緊,那不如就順水推舟,告知他們這其中的因緣。由得那兩方去爭搶,自己大約才能在這個交易裡,佔到些許的便宜。
短暫的消停了三五日,白瑂彷彿入定一般,在自己的居所裡靜靜的等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是女媧,抑或塗山氏?不過,她好象忘了,整個有蘇氏,還有一個人,可以無視侍從們的阻攔,撞入她這方沉寂的天地之中。
“瑂姐姐,你爲什麼要讓我去西歧?我不想去!”妲撲到白瑂的跟前,一張原本嬌美的小臉上,佈滿了淚痕。
白瑂垂眸望着這個跟在自己旁邊好些年的姑娘,早已不復當初的孩童模樣,不知何時竟已生得一副美豔不可方物的容顏。這等容貌,原就是容易招致災禍,更何況,她不過是生在有蘇這麼個小小的氏族之中。哪怕,有蘇氏現今成了天裔商的方國,但一個並無依仗的小國公主,無論在誰看來,都是極易拿捏的旗子。
妲滿心憂愁,她一直覺得,白瑂於自己而言,就是是姐姐一般。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她的一句話,便決定了自己、甚至是有蘇氏未來的去向。
這樣的白瑂,這樣靜默着,不帶一絲一毫情緒,定定望向自己的白瑂,只讓妲覺得無比陌生。
“瑂姐姐,你是不喜歡我了嗎?”妲咬着嘴脣,疑惑的問白瑂,可她偏偏想不起來,自己何時有做過會讓白瑂不高興的事。
白瑂看着她的淚顏,忽然覺得有點頭大。說實話,她只有空有一副人類的形態,卻完全無法理解人類的思維方式。尤其是現在的妲,她不過只是認識了自己幾年而已,怎麼就會生出這種完全無理可循的情緒來呢?
仔細想想,哪怕是在青丘,那些一起生活了千百年的同類,好象也沒有這般強烈的情感流露。比如自己,除了兄長白鈺,根本無所謂其餘同類的生死來去。或許,生爲妖獸,就從來不會輕易將自己存亡,寄託在他人之手吧。
可惜,這裡是人類的世界,他們一開始的選擇,就決定了所有人的未來,都不得不被妖獸操縱,連偏安一隅的有蘇氏,也不會例外。
“那你願意去天裔商嗎?”白瑂沉默了很久以後,突兀的問道。她也說不上來,是不是因爲妲哭得讓自己有些心亂。其實,她去哪一方,都不是太要緊的事,說到底,妲和有蘇氏,只是一個引子罷了。
妲一時忘了哭泣,已經紅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象沒聽明白白瑂的話。
白瑂擡手,輕輕的托住妲的下巴,直視着她的眼睛,“如果你真的這樣不願意去西歧,或者我可以將你送去朝歌……”
妲驀的朝後一仰,彷彿白瑂託着她下巴的那隻手,是毒蛇的信子似的可怕。她囁嚅着,微微的搖着頭,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道:“不,我哪裡都不想去,我就想留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