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庭院，花卉大多已經凋零，唯有那株高大的松樹依舊蒼翠，讓青瓦白牆的單調畫面，有了幾分亮色。杯盞氳開的水氣，若有若無的溢散在相對而坐的兩人之間，帶出一絲難以言傳的旖旎情調。
虞玖玖朝月門邊上略微側了側身，彷彿再多跨出一步，就會立即破壞這幅美好的畫卷似的。那個如刀一般鋒利，又如暖玉般溫潤的男子，就是平陽公主心中惦念的人啊，果然與自己想象中的，別無二致。
就是這麼一個瞬間，虞玖玖這些日子以來的好奇，忽然之間像是找到了答案，哪怕是，連那兩人在說什麼，她都完全沒有留意。一切好象回到了不久前的那個清晨，她一覺醒來，看到一個婉約的少婦，螓首微垂，脣畔漾出一朵極淡極薄的笑。
虞玖玖歪着頭，又悄悄的多看了兩眼，然後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後退，離開了這方庭院。這裡太大，充滿了過去的故事與傳奇，這裡又太小，僅能容納故事裡的人和事。
汪渺剛剛收拾打扮停當，才一出屋子，就看到虞玖玖又回來了。他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滿臉堆笑的迎了上去，可卻又不知道該跟虞玖玖說什麼。氣氛頓時就尷尬起來，連同他那張白慘慘的笑臉，都有些不自在了。
“咱們走吧……”虞玖玖雖然這麼說，卻是在朝屋子裡走。
汪渺有些摸不着頭腦，他以爲虞玖玖就是這平陽公主府裡供着的上賓，所以有如此的錦衣玉食。哪知道，自己也就在這間華麗得不像樣的屋子裡住了一夜，還是蜷在榻邊，就聽說新主子要離開。於是，他忍不住遲疑着問道：“走去哪裡？”
虞玖玖把藏了在櫃子裡的吃食，逐一拿了出來，整齊的擺進一隻三層的精緻食盒裡，“這裡又沒別的事可做了，還呆着幹嘛，當然是出去找更好玩的事啊……”
“那個，那個……”汪渺垂手站在一旁，看虞玖玖一邊規置那裡食物，一邊還不停的把裝不了的往自己嘴裡塞。這吃相還真不怎麼樣，但虞玖玖生得好看，就連這大開大闔的吃法，看起來也賞心悅目，“那隻饕餮呢？”
不清楚這公主府裡的情形，不是什麼大問題，但陶烏跟虞玖玖的關係，顯然非比尋常，所以，汪渺覺得應該先把個中因由弄明白。
虞玖玖往嘴裡塞完最後一塊糕餅，又灌下一大杯水，順勻了氣息，才隨手一抹嘴脣，“大概還在太廟外的樹上睡覺吧，先去找他。”
臨走前，虞玖玖摘下自己頸項上的金項圈，擺了在妝臺上。那項圈是很久以前，她跟着陶烏溜進館娃宮玩時，無意中發現的。圈身由赤金打造，不但嵌了上等的寶石，當中更有一顆鵪鶉蛋大小的血色琥珀。那時她甫一看到，就喜歡到了心窩裡，也不管是誰的東西，順手就拿了來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這一戴，居然就是好幾百年。
這算是留給平陽公主的回禮吧，畢竟在她這裡好吃好住了一段日子，想來，以她公主的身份，天底下的稀罕物件，大約也沒少見。而這項圈，自己朝夕佩戴，怎麼着也應該有那麼點趨邪避兇的用處。
如同她突兀的來到這公主府，此時，也
就一聲不響的悄然離去了。甚至連她所居住的院子裡的僕婢，都沒察覺到這個被公主另眼相待的小姑娘，是何時不見的。
汪渺跟着大搖大擺的虞玖玖，一路又去了太廟。果然如她說言，趴在巨大樹椏上的陶烏，睡得正酣。好在是那柏樹枝繁葉茂，不特別用心，還真發現不了，居然其中隱匿了一隻了不得的大妖怪。
這讓汪渺不由得檢討了一下自己過往的生活，是不是活得太不走心了。因而，從來沒意識到，這世界上，其實隨處可見異類。
太廟還是安靜得不像樣子，彷彿昨天那場地動山搖，根本就沒存在過。就連宮牆外，還遺留着顯而易見、焚化過符紙之類的灰燼。
虞玖玖瞅瞅左右無人，接過汪渺提着的食盒，身形幾縱就已經躍到了陶烏的身邊。她毫不含糊的揪住陶烏下巴上的皮毛，使勁搖晃了幾下，“吃貨，吃貨，別睡了！”
陶烏昨天那一餐，吃得着實是多了些，以致於，他難得的出現了嗜睡的狀況。現在被虞玖玖死命的搖醒，只覺得一陣頭昏腦漲。非自然甦醒，往往是事很讓人生氣的事，妖也不多例外。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衝着虞玖玖的臉，一爪撓了過去。
汪渺不知道這樣的情景，在過去的久長歲月裡，差不多已是陶烏跟虞玖玖，每天清晨都會上演的戲碼。他腦子慒了一下，隨即將虞玖玖朝旁一拉，閃身就遁入了巨大的樹幹之中。並且還順着樹幹，眨眼就潛到了地上。爲防不測，他只是探出了一半的身體，仰着頭，去看陶烏會不會繼續出手。
虞玖玖可沒想到會鬧這麼一出，未及做出反應，就已經被汪渺給拖進了樹裡。此時也跟他一樣，一半身子在外，腰部以下還嵌在樹裡，如同是樹根上長出來的新枝椏。那感覺，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而最讓虞玖玖冒火的是，那隻食盒被摔到了地上，撞得粉身碎骨，裡面的吃食，也灑落了一地，根本不能再吃了。
“你個混賬東西，找死啊！”虞玖玖一邊罵，一邊甩手就給了汪渺結結實實的一巴掌，直打得汪渺眼冒金星。奈何，即使她是重明鳥，也沒辦法立刻令自己擺脫這個“困境”。
被抽得七勞八素的汪渺，氣息一滯，險些背過氣去，耳朵裡全是嗡鳴。直到陶烏完全清醒過來，又重新幻化人型，落到了他們面前，都還沒緩過勁兒來。
陶烏饒有興趣的在他們兩個跟前蹲下，伸手掐着虞玖玖的臉頰，左右拉扯，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一個報復性的笑容來，“你個小妖精，終於知道什麼叫自做自受了吧，該！”
“你們兩個，混蛋！”虞玖玖快要被氣死了，打開陶烏掐着自己臉的那隻手，又拽住汪渺一個勁的搖晃，“你，趕緊把我弄出去！”
真是出門沒看黃曆，虞玖玖原來大好的心情，如今已是蕩然無存！沒想到自己那一巴掌過去，汪渺一時半會兒都不能恢復正常，而陶烏顯然看戲看得很開心，也不可能把自己“解救”出去。虞玖玖也懶得求助了，扭過頭去，一張口，對着樹幹徑直吐出一團刺目的灼熱火球。
火球彷彿是有生命一般，瞬間就
已吞噬了大半的樹身，只消片刻，已將其焚成了一大塊焦碳。得以脫困的虞玖玖，被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白皙的面龐上，多了幾道黑漆漆痕跡。至於汪渺，簡直就是給自己招來了一場無妄之災。一身衣服被燒得慘不忍睹不說，若不是陶烏順手拽了他一把，估計現在也就剩半截身體了。
這把火燒得太過囂張，陶烏聽到一牆之隔的太廟裡，已經傳出了雜亂的跑動聲響，還有伴着取水的動靜。想來是看守太廟的僕婢，擔心火勢漫延，要出來救火了。他一手抓住虞玖玖，一手將汪渺提溜着，快步躥入了樹林之中。
等到虞玖玖的火氣消得差不多了，陶烏才問她怎麼一大早的就想着給自己送吃的來，又問她怎麼還帶着汪渺這個跟班。
一聽這話，虞玖玖差點忍不住又吐出火球去燒陶烏，哪怕知道就算那麼做了，也不能對他千萬什麼實質的傷害。一邊恨恨的說了昨日回到公主府的後續，一邊間或再罵上幾句，總算是把這事給講清楚了。
“就因爲這東西說你長得好看，你就讓他跟着了？”陶烏斜睨了眼還橫在地上哼哼的汪渺，又捏住虞玖玖的下巴，認真的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確定她不是吃撐着導致昏了頭。
虞玖玖一仰脖子，掙脫了陶烏的手，沒答他的話，只是踹了汪渺一腳，“你哼哼什麼？我又沒真把你燒死！”
陶烏頓時就笑出聲來，如果先前不是他出手及時，大概汪渺現在已經變成一大塊烤肉了。他拍了拍虞玖玖的頭，笑道：“你在那個公主府裡住了沒幾天，這氣性倒是見漲啊。既然不打算回去了，那咱們就繼續找吃的去。”
陶烏在心裡盤算着，這天氣開始一日涼過一日，如果要留在長安城裡，等着吃那些西域美食，大約需要找個暫時的住處。驪山的湯泉，是個不錯的選擇，既然現在有了只地狼，以後“打獵”這種事，就不需要自己親力親爲了。
可他沒想到的時，虞玖玖卻一改往常對吃的熱衷，否定了他的這個提議。
虞玖玖很認真的對陶烏說，自己活了這麼久，除了吃，好象就什麼都不知道了，見識還不如汪渺。所以，她檢討了一下自己的妖生，覺得應該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否則，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裡，一定會吃成個廢物。
對於她的這個想法，陶烏很是意外，他理解不了，這世界還有什麼事，能比吃東西更有意義。不過，他看着虞玖玖一張小臉上，寫滿了對於未知的嚮往，就沒多說什麼。況且，以虞玖玖現在的本事，就算不跟在自己的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汪渺好容易緩過神兒來的時候，虞玖玖已經做出了要遠行的決定，做爲一個毫無話語權的跟班，他表示要堅定的跟隨。無比羨慕的看着陶烏，用自己的血在虞玖玖手心中畫了個饕餮紋，告訴她若是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難事，隨時都可以召喚自己去相助。
那個時候，他們誰都沒想到，一別竟是兩千年……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
（——辛巳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