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就是陰皇再臨人間的原因了……”老神侍又是一迭聲的嘆息着,六十年前,他曾經見識過一次天裔商的大祭。那個時候,神侍、巫戊的地位極高,儼然就是神明的代言者。君王的一言一行,一切政令,都要經過他們確認之後,才能向臣民頒佈。
如今的帝辛,顯然是不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連帶的,也是沒有將神明放在眼中。當然了,天裔商在他的手裡變得異常的強大。這強大,並非來自於神明的庇佑,而全仗帝辛的殺伐決斷。
“也許,帝辛的不虔誠,已經招致了神明的不滿。”老神侍語氣乾澀,聲音顯得有氣無力,“至於殷西伯,他的父親是被天裔商處死的,也許,本就心存不滿。況且,帝辛恐怕也不會真的相信,這個方國會沒有圖謀……”
己的額角,冒起一串冷汗,他雖然已經隱隱的猜測到了這個原因,卻不像老神侍能想得那麼透徹。他不由自主的語帶哭腔,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應對?帝辛莫名將我們納爲方國,究竟有幾個原因?因爲我們得到了青丘的庇護,又被殷西伯示好,所以,接下來就要順勢將我們剷除掉?”
天裔商的宮廟,在王宮後方大約百丈之遙的一片丘陵之上,雪白的甬道連接着階梯,一直通到宮廟前的那個正方、寬闊的廣場。甬道兩旁塑着各式的神像、異獸,不管天色是晴朗、抑或陰霾,都讓人覺得這是一條天階。
宮廟被終日不散的淡薄青煙籠罩着,被周遭的翠木繁蔭襯托得,愈發顯得有若仙境。
而帝辛,此時站在王宮的最高處,默然的看着那座高高在上的宮廟。他的臉色有些陰鬱,讓隨侍在側的人,都感覺到了莫名的忐忑。
在他的腳下,匍匐着一個戴着半張玄鳥面具,身着羽衣長袍的男人。這是天裔商的巫祝,他正在向帝辛陳述着,緊隨在大祀之後的,一連串密集的祭祀安排。
帝辛一言不發的聽着他的絮叨,從時間的安排,到祭品的準備。這些東西於他而言,不過就是每年重複一次的過場,他打心底裡不相信,自己打下的這大片江山,是來自於神明的庇佑。
沒由來的,帝辛忽然覺得跪在自己跟前的這個巫祝,看起來真是太礙眼了。尤其是他臉上所覆着的、半張鐵青的面具,還有隨着微風輕揚起的羽衣下襬,簡直就是妖氣十足。巫祝卻沒有注意到帝辛的神情變化,他捧着沉重的簡牘,依然絮絮叨叨的照本宣科。
時值正午,陽光有些毒辣起來,帝辛擡眼看看侍從爲他撐起的華蓋,嘴角微不可辨的勾了勾。
他忽然開口打斷了巫祝的話,語氣平緩的問道:“有多少日沒下雨了?”
巫祝愣了愣,他被日頭曬得有些頭昏,飄逸的羽衣不斷的吸收着熱度,使他如同是被架上了柴火堆。因此,他的反應有點跟不上,不知道帝辛爲何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帝辛揮了揮手,示意內侍去摻扶巫祝起身,又再重複了一遍剛纔的問題。
巫祝好容易克服了雙膝、雙腿的痠麻,掐着指着算了算日子,接着,畢恭畢敬的回道:“大祀過後,三十七日未下雨,前後合共五十
二日了……”
帝辛半揚着頭,目光從眼角落到巫祝的臉上,他來回踱了幾步,停佇以後,挑了挑眉,又問道:“聽聞朝歌城裡都編出歌謠了,說什麼王不敬神,赤地連天?”
巫祝纔剛剛站直的膝蓋,像是被帝辛的這句話給猛敲了一棒,“撲通。”一下又跪倒在了地上。他的後背冒出細密的冷汗,先前令他不適的溫度,彷彿亦被瞬間給摒於身外似的。
“未曾……未曾聽聞過……”巫祝戰戰兢兢、嗑嗑巴巴,他可不敢承認,自己幾乎天天都能聽到那些似有所指的歌謠。帝辛自成爲天裔商的君王那天起,就從來沒把所謂的神明放在眼裡,連那座宮廟,他去過的次數,也曲指可數。
帝辛好象沒聽到巫祝的回答,又望了半晌遠處的宮廟,面色終於一沉,語氣跟着變得冰冷,“既然是神明遷怒,連大祀都換不來雨水,那就祭天吧!”
巫祝還沒鬧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還在心裡暗想,是不是這次因爲乾旱,帝辛對神明的態度有了變化。可是,帝辛接下來的說的話,差點沒讓他直接背過氣去。
只聽帝辛言道:“記得你的先祖巫咸,曾被帝君祖乙委以相位……不若,今次便由你代爲前往宮廟祭天吧,幾時祈到雨,幾時結束獻祭。”
帝辛撂下話來,頭也不回的轉身朝寢殿走了去,留下巫祝獨自一人,呆立在臺階之下。
巫祝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帝辛這話,擺明了是要行,“暴巫。”之法,這無疑於是要他的命。
所以,“暴巫。”之法,就是專爲祈雨所行的一種祭儀。要在宮廟外的寬闊廣場上,搭建一個祭臺,再按東南西北四方,擺下一丈高的銅鏡,以便將日光都聚於祭臺之上。而尋常用以祭天的奴隸,這時就換做了巫祝,他得端坐於祭臺中心,連續不斷的吟誦祈雨的祝禱。
隔日,祭臺很快就搭建好了,帝辛心情愉悅的走過那條雪白的甬道、天梯,直走到祭臺邊上。他望着已經坐到祭臺中央的巫祝,毫不意外的發現,被隱藏在玄鳥面具後的那雙眼睛裡,充滿了驚惶。
帝辛笑了笑,周身散發着君王所特有的迫氣壓力,他親自焚燃了青銅方鼎中的柴禾、香料。甚至還取出一卷簡牘,狀似虔誠的朗聲祈禱,祈求天降甘霖,以解四方國民之苦。
做完這些,他將一衆臣子留在了原地,自己則來到設於宮廟門口的王座上。華蓋撐在他的頭頂,再毒辣的陽光,也曬不到他的身上。
帝辛臉上的笑容裡,多多少少透出了些許鄙夷,不僅是對於那個喋喋不休的巫祝,還有無處不在的玄鳥圖騰。
他聽到那羣圍在祭臺旁邊,盡皆戴上了玄鳥面具的巫卜們,一邊繞着祭臺,踱着統一的步子,一邊時高時低的唱出祭祀的頌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種鬼話,也就是騙騙無知的民衆罷了。帝辛在心中默默的想着,覺得這個宮廟存在的本身,也是個極大的笑話。
宮廟裡被修建成了玄鳥的形態,可其中供奉着的神明,是陰皇女媧。天裔商
歷代的巫祝,所祭祀的都是玄鳥,然而,卻還要專門將每一次祭祀的內容,刻在簡牘上,焚化於陰皇神像之前。
這個古怪而矛盾的排列組合,從某種意義上,使帝辛覺得,自己手中所握的王權,名不正言不順。
帝辛又環視了一圈,恭順的站立於離祭臺三丈開外的重臣們。他們遵照儀制,都穿着嚴謹的袍服,捧着玉圭、戴着玉璜、佩着玉決。只是在驕陽之下,神情都有些委頓,但只能勉力的支撐着。
曾幾何時,就是這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臣子,或直白、或隱晦的指責他們的君王帝辛,對神明太過不敬。
而帝辛又何嘗不知道,這種可笑至極的諫言,都不過是藉口。他們都幻想着能回到祖乙的時代,籍由巫祝的地位,分去帝王的權力。什麼神明、什麼敬畏,無非是想着讓自己活得更加隨心所欲。
這一回的祭祀足足持續了九天,帝辛破天荒的在宮廟呆了九天,而朝臣與巫祝,雖然被折騰得苦不堪言,也只能老老實實的陪他耗在這裡。
第十日,帝辛走進了宮廟,沒有讓任何內侍跟隨。他信步走到儀態萬方的陰皇塑像前,面目凝肅的直視着她的雙眼。
塑這像的匠人,手藝還真是巧奪天工,連陰皇的頭髮絲,都雕鑿得一絲不苟。她看上去,既嫵媚又端莊,嘴角勾起微笑,眼底卻是威嚴。她的衣袂尤如是被天風揚起,幻作數縷雲霞,消散在身下。
帝辛微微眯起眼來,身姿顯得異常挺拔,全然沒有凡人在神像面前的那種卑微。當然了,他是天裔商的君王,是這天下的君王,十數年來的殺伐決斷,給了他這般睥睨天下的氣勢。
“你不是被稱之爲大地之母嗎?不是傳說不忍看到生靈塗炭而補天嗎?如今卻連一滴雨也捨不得施予,還配得上那樣神聖的稱謂嗎?”帝辛對着陰皇的塑像,一字一頓的說道,他的聲音不大,卻充斥着藐視。
“本王倒是想看看,這場祭祀還能耗到幾時!”帝辛說罷,一甩衣袖返身出了宮廟。
看着烈日之下,那些快要被曬成人乾的臣子、巫祝,他只是冷笑了一聲。他絲毫不怕這樣的大旱,自他上位以來,疆域一擴再擴,國庫糧倉都充盈得很。哪怕是再旱上三五個月,也不會出現饑荒之象。
終於,在這一日傍晚,起風了。從一絲絲的微風開始,前後不過一柱香的工夫,狂風便捲起丘陵上的沙石,狠狠的拋灑到半空。漫天的晚霞都被烏雲遮了個乾乾淨淨,一改連日來的酷暑,空氣涼了下來,帶着溫潤的水汽。
巫祝拼了命撐着的一口氣,被傾盆而至的暴雨,差點給沖刷得沒了蹤影。好在帝辛這些日子,特別吩咐了侍從,不停的給他灌下些丹藥,爲的就是要留着他那條命,親眼看看這場戲的結局。
至於那些臣子,看到雨砸在地上之時,大多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雖然是慶幸自己沒有因爲帝辛的遷怒,而被曬死在這祭臺旁邊,但卻非常識時務的,用僅存的力氣,高聲的稱頌着君王的賢明。若非君王不賢明,又如何能得到上天神明的,“垂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