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過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再也沒人敢輕易在帝辛面前進言,要他敬奉神明之類。
連接宮廟的那條雪白天階,雖然還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除了巫祝,一時間鮮少再有旁人前去祭祀。冷冷清清得,彷彿是一條不祥的白練,被隨意的拋棄在了兩座氣勢不凡的宮宇之間。
白瑂有些無奈的望着,那個白髮蒼蒼、匍匐跪倒在自己的老神侍。
其實她很想對這個老頭子說,他說的那麼一大堆的話,其實是太難以理解了。
不管是天裔商的帝辛,抑或是殷西伯,她連見都沒有見過,又如何能從老神侍的隻言片語裡,就推論出他們的目的呢?更何況,這中間還憑空冒出個陰皇來。
白瑂半垂着頭,目光落在手中的那枚烏青的石篴上,而思緒卻不知飄去了哪裡。
老神侍終於閉了嘴,擡起頭來看了眼白瑂,他自覺已經無話可說了,可是上面的那尊大神,怎麼倒像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呢?
下一刻,老神侍差點沒哭出聲來。他看到白瑂將手中那枚兩寸來長的石篴,舉到了脣邊,清脆悠長的樂聲響起,雖然音量不大,但彷彿能攝了人的心魄去。
幽幽的一曲無名調子,真是聽得人愁腸糾結,跽坐在白瑂身邊的妲,不知不覺間淌下淚來。
過了好半晌,她擡手拉了拉白瑂寬大的紗袖,輕聲問道:“瑂姐姐,你是難過了嗎?”
白瑂卻恍若未聞,目光定定的望着窗外遠方的某一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忽然,她回過頭來,對老神侍說道:“你們到底在怕什麼?”
這問題問得老神侍瞠目結舌,心想,敢情您是根本就沒聽我剛剛說了什麼。可雖然腹誹,又不能把這話說出來。只得清了清嗓子,把先前那串比一匹布還長的話,簡明扼要的提煉出了箇中心思想。
“帝辛和殷西伯,只怕是對我們有蘇氏未懷善意。況且聽聞近些年來,總有傳言,說帝辛不敬神明,如今卻封了這裡爲方國。加之那日天現異象,連陰皇都出現,怕是……只怕是……”
老神侍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竟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起來。
白瑂嘆了口氣,她這些日子也很是用心的揣測了一番,連續兩次,女媧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以及,還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究竟是什麼意圖。但她畢竟極少與異類打交道,心思再機敏,也不能立即猜中。
她還未及接老神侍的話,就聽他頓了頓又開了口,“族長在朝歌時,殷西伯向他提到了塗山氏……”
白瑂聞聽這話,立即皺起了眉頭。塗山氏與青丘的關係,世人就算所知不詳,但至少都能多少猜出一些來。至於那些氏族首領們,當然知道的就會更多些。
青丘的狐族,雖然大多不喜摻和外面的事,但還是有那麼一部分,覺得人類世界還不錯,於是便選中了景緻與青丘頗似的塗山。久而久之,與青丘漸漸的少了聯繫,反而是把塗山當做了自己的居所。
過後,禹王治理水患時,經過塗山。不但將塗山的狐族當做了仙人,還求娶到了自己的妻子。有了
狐族相助,水患便不再如過往那般肆虐,最終,禹王以治水的功績,得到了舜帝的禪讓,成了人類世界新的君王。
再往後,塗山氏與禹王所生的兒子——啓,做了件相當不得了的事。他終結了古已有之的禪讓法度,自己接替父親的帝位,並宣稱這帝位是天神所授,要世世代代的傳下去。
這事看起來不過是凡人對於至高權力的狂熱,卻幾乎觸怒了青丘的狐族。因爲青丘狐族的首領,對於數千年前,妖獸與凡人之間所達成的契約知之甚詳。他們盡皆擔心塗山氏的所做所爲,會將青丘拖進人類世界的紛爭,便斬斷了與塗山之間的關聯。
白瑂聽說過塗山氏的故事,但她此前一直也僅僅是把那當做故事而已。可是現在,老神侍忽然提起了塗山氏,她就不由自主的想到女媧的突然出現。這兩者之間,她原本想不通的關竅,彷彿瞬間被打通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媧的出現,是來警告自己的。但一轉念,她又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爲,她想起了女媧所說的那兩句話,一是說曾經到過青丘,還見過白鈺跟玄昤,二是說有辦法讓她與白鈺回到青丘去。
白瑂覺得自己的頭疼起來了,好象是有無數根針,刺入了腦中。她朝老神侍、以及身旁的妲,擺了擺手,微蹙着兩彎煙眉,輕聲道:“我要靜一下,你們先出去吧……”
隨着,“吱呀。”一聲悠長的聲響,木門被從外面關上了,屋子裡頓時暗了下來,也安靜了下來。白瑂下意識的靠在几案邊,一手支着頭,另一手輕輕的摁着眉心處。
她並不擔心凡人對於狐族力量的覬覦,畢竟他們只是凡人,哪怕心裡有再大的企圖,也不可能擁有能與妖類抗衡的能力。她只是在揣測,女媧到底知道多少事,尤其是白鈺與她離開青丘的原因。
一想到白鈺離開青丘的緣由,她就忍不住心中煩鬱。那時,她只聽說兄長一反常態,造下無可挽回的殺孽,使得族長大怒。不但抹去了白鈺身上屬於青丘的妖紋,還直接將他逐出青丘,永世不得迴歸,無論誰去求情也沒有用。
而白瑂,也是在得知兄長要離開的消息後,悄悄的跟着他,來到這個人類世界。她不敢問白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爲她不相信兄長會無緣無故的大開殺戒。而且,她自小便跟隨在兄長身邊,於她而言,只要是跟着白鈺,在不在青丘都無所謂。可她也知道,哪怕白鈺不說,心裡還是對青丘有所掛念的。
只是,他們纔在有蘇氏這裡安頓下來,白鈺就又離開了,同樣還是沒說原因。
白瑂忍不住又拿出那枚石篴,曾經,只要她吹響石篴,不管白鈺在哪裡,都是第一時間出現。然而,如今,怕是很難很難了。
也不知道是發了多久的呆,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白瑂依舊靜靜的倚在几案邊,把玩着手中的石篴。
“瑂姐姐!”一把清脆的聲音,在窗邊響起,妲正努力的扒着窗框,歪着頭朝屋子裡張望。屋子的燈盞沒有點燃,黑乎乎,她一時沒看到白瑂是否在屋中。
白瑂一揚手,掛在四面壁上的油燈逐一亮起,她看着妲淺淺的笑了笑,“你怎麼
又回來了?”
妲吐了吐舌頭,直接從窗戶翻了進來,她身量有限,顯得有些狼狽。
“瑂姐姐,我不要嫁人!”妲一溜煙跑到白瑂的身邊,拉起她的手搖了兩下,渾然不覺白瑂的樣子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些。
“你要嫁人?這又是怎麼回事?”白瑂愣了愣,不禁反問道:“你要嫁給誰?”
妲撇了撇嘴,垂下了明亮的眸子,“我也沒聽得太仔細,除了說要把我嫁出去,就只聽清了殷西伯三個字。瑂姐姐,不如你去跟他們說,不要把我嫁出去,好不好?”
“怎麼突然就要把你嫁出去?是己的決定,還是老神侍的意思?”白瑂搖了搖頭,覺得這些人類的想法還真是多變,白天還在擔心部族的前途,到了夜裡就突然要把妲嫁出去了。
“是殷西伯派了人來,趕了好多輛牛車,我也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妲拉着白瑂的手,走回到窗邊,指着遠處零星的幾點火光,“就放在那裡,我本來想去瞅瞅是啥,可是就聽到他們說什麼嫁人不嫁人的話。”
白瑂看她一臉不高興的神情,卻也不想黑燈瞎火的去湊熱鬧,便說道:“那你今夜就住在我這裡吧,其餘的事,明日再說。”
第二日,天才矇矇亮,外頭就喧鬧起來。白瑂雖然一夜無眠,此時卻還躺在榻上,聽到動靜心裡略微就有些不高興。
妲也被外頭的聲音驚醒了,她赤腳跑到門邊,透過門縫朝外打量了一陣。然後轉過頭來,哭喪着臉,對白瑂說道:“瑂姐姐,昨天那些人來了,都聚在前頭的宮廟門口呢。”
妲的話音還未落,果然有侍者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殷西伯的使者特來朝見青丘上神……”
白瑂無奈的衝妲聳了聳肩,她住在有蘇氏這裡,自然就是承認了他們口中的那個名頭,當下也沒出言反駁,只是讓妲把屋門打開。
侍者侍候着白瑂梳洗,仔細的穿上華麗的袍服,又再佩上繁複的飾物。白瑂一言不發的,任由侍者們打扮自己,心裡忍不住想,這些虛頭巴腦的做法,還真是可笑。
待她妝扮完畢,出現在宮廟中時,已經是天光大亮、朝陽初升。金紅色的霞光,透過宮廟特別設計過的窗戶,正正的罩着神座之上的白瑂。她本已妝扮得極美,此番情景,看在殷西伯使者的眼中,確實有如天人臨世。
殷西伯的使者,是個中年男人,跟在他身後的,還有數十個隨從。他們齊齊的匍匐跪倒,行着五體投地的大禮,口中吟誦着讚美神明的禱辭。
過了良久,冗長的禱辭終於唸完了,白瑂也沒在意他們都唱吟了些什麼,左右不過是虛詞。
而後,那個中年男人站起身來,衝着白瑂一揖到底,纔開口道:“鄙上聽聞青丘上神降臨,特遣了我們奉上敬禮……”
跟在他身後的隨從,紛紛端起了擺在各自面前的黑色長方形漆盤,盤上是各種金玉、香料。
白瑂眯了眯眼,對這些使節奉上的禮品,並不是特別的在意。她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思索着,這些人,忽然跑到有蘇氏來,究竟有什麼目的。在她看來,求娶妲,似乎只是個藉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