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黃,一望無際的蒼黃,哪怕頭頂是湛藍的天幕,也不能緩和茫茫戈壁、萬丈砂礪的肅殺與頹敗氣息。合圍在黑色鐵柵欄裡的,是一座不大的四方城堡,佇立在這片缺乏生機的灘塗上,灰白的顏色,還有被風沙侵蝕得斑駁的外牆,尤其象是隻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的困獸。
這個季節,來這裡旅遊的外地旅客很少,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嚮導的帶領之下,或騎着馬匹、或乘着駱駝,無精打采的躲避着烈日的炙烤,慢慢吞吞的往那城堡裡去。大約是那個堡壘太不起眼,也無法讓人將其與它那如雷貫耳的名字聯繫起來的緣故。
欒大拉了一下沒落的斗篷兜帽,他也沒想到這裡如今會是這個樣子。兩千年前,這裡可算是進出大漢疆域的屏障,起初,人們稱其爲小方盤城。從一處小小的都尉府治所,到後來的屯兵重地,乃至商賈穿流往來不息的重要關隘,這裡的名字,也被更改成了現在婦孺皆知的玉門關。
所謂滄海桑田、日月輪轉,今時今日,除了旅人和探險家,也許再沒有別人會專程到這地方來了。誰也無法從這個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城堡,想象出曾經的客流如織。當然,也就更沒人能想到,當年,來往於這個小小關隘的,除了尋常人類,還有不計其數的妖物。
跟隨着零散的旅客,欒大半垂着頭走到城門洞外,他並沒有立即跟着進去,而是默默的走到黃膠土壘砌而成的城牆邊上,擡起手,小心翼翼的以指尖去碰觸這經歷了兩千多年歲月的建築。粗糙的質感,經由他的指腹,傳遞出一股子蒼涼的味道。在那一瞬間,他恍惚有種時空混淆的錯覺。然而,就算是在兩千年前,他也不曾親手觸摸到過這裡的一沙一礪。
夾纏着沙子的風,從他的身上擦過,那風聲裡,彷彿還裹挾着千年前的聲響。比如駱鈴悠遠、比如戰甲摩擦、比如軍士呼喝、比如商隊號子……
欒大驀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有些不敢再去碰觸這裡的一切,好象如此隨時會被那些莫名其妙生出的幻覺給吞噬掉一般。他甩了甩手,從兜裡摸出了一張紙條,是進入古城的門票。這讓他覺得相當可笑,連一座殘破的故舊隘口,還得花錢才能進入。若是當初鎮守此處的兵士也賣個門票啥的,興許大漢朝的國庫還會更加豐盈。
嘲笑歸嘲笑,欒大還是默默的穿過城門洞進去了。這裡面也沒什麼特別值得一看的,跟外面的景緻並無二致。無非就是多了條馬道,就算是馬匹,也能毫無障礙的去到那城牆之上。
這裡,顯然沒有欒大要找的東西,他也不似普通遊客,興高采烈的站在城牆陰影之下,擺出各種姿勢留下到此一遊的照片。他信步登上城牆,藉着陽光給自己投下的倒影,辨明瞭東南西北。
北邊有不少的土包,不仔細看,就會把那些當城是沙漠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
頁岩。但其實,那裡是一處廢墟,很多年前,有個挺出名的、叫做斯坦因的探險家,來到這裡,挖出了數量巨大的簡牘。只是,比起他從敦煌的石窟裡騙走的經卷、織物,並不值得一提。是以,世人大多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檔子事。
一陣若有若無的笛聲,飄飄忽忽的傳了來,聽不出是支什麼曲子。可是,那不甚清晰的調子裡,充滿了濃得難以化解的哀傷情緒。有那麼一個剎那,欒大以爲是自己繼幻覺之後又出現了幻聽,因爲那些稀稀落落的旅客,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但是很快的,他便認定自己並沒有聽錯,只是笛聲的頻率,不會被人類識別罷了。
欒大順着笛音,緩步在城牆上挪動着位置,幾乎是繞着城牆走了一整圈,才確定,聲音的來源,恰恰就是北面的那塊廢墟。他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微微眯起眼,想將那調子聽得再真切些。聽了一陣子後,他的心裡冒出了一句詩來,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句子,當真是透出了某種略顯絕望的怨氣,使得欒大不由得也心生不忿。但隨即,他心內一緊,趕忙收斂心神,以免被那虛無的笛聲擾亂了神智,雖不知是誰在吹奏,但能對自己產生影響,想必也不是尋常人物。
原本碧空如洗的好天氣,漸漸的堆起了雲霧,先是灰濛濛的,很快就變成厚實沉重了,彷彿轉眼就會落下霜雪來。城牆之下,傳來嚮導有些氣急敗壞的呼喝聲,在提醒着零星的遊客趕緊離開這裡。那些馬匹、駱駝,似乎也受到了不知名的刺激,變得有些躁動不安,不停的踢着腳下的沙土,連帶還噴着響鼻。
欒大拉緊身披的長斗篷,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凹位裡,藉着陰影掩飾了自己的形跡。他直覺那笛聲是衝着自己來的,所以便也不急於離開,他倒是要看看,是什麼人在這裡等着要會自己。
約摸過了一刻鐘的樣子,整個廢墟故址就只剩下了欒大一個人,而那笛聲依舊時斷時繼、若有若無。欒大越是等待,眉頭便皺得越緊,不管是人類還是妖獸,對於未知,都有着同樣的排斥。
如同是笛聲突兀的響起,就在欒大等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那聲音又毫無預兆的終止了。除了喧囂的風聲,就再也沒有了別的動靜。地面的砂礪被風捲着,相互摩擦,生出單調的雜音。但下一秒,欒大就覺察到有異,那聲音與其說是因風而起,還不如說是有什麼重物,擦着地面,正朝着這邊而來。
尋着聲音的來源,欒大穿出了城門洞,能見度雖然低了不少,但他仍能辨認出,正是有東西自北面的廢墟急馳過來。他眯起眼,努力的去辨認,那個不算小的東西,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只不過,他的注意力並沒有在來物之上停留太長時間,因爲,在灰敗的天色裡,遠處的廢墟也無聲無息的起了變化。高聳的城牆,其後還瓦頂飛
檐,而最爲明顯的是,最高處的關樓頂部,有團溫潤的碧色光華,還隔着老遠的距離,也能讓人一目瞭然。
也就是這麼一晃神兒的工夫,那個擦着地面的東西,也到了欒大身前不足五丈的位置。細看來,竟是一乘頗爲華麗的車攆,四角綴着大顆的青色鸞鈴,不同於普通鈴鐺的清脆響聲,而是與剛纔一般無二的砂礪摩擦聲。
車攆是空的,既沒有趕車人,也沒有乘客,卻又能看出是被精心的佈置過。厚實的獸皮鋪在座位上,看着就很軟和,座榻前還有個不大不小的矮几,上面擺着一盞還升騰着嫋嫋水氣的熱茶,以及兩碟乾果。
鬼車!欒大心中忽然就躥出了這個詞來。他小心的朝着那車攆進前了幾步,能將其上的紋飾看得更清楚些。果不其然,那些精雕細琢出來的紋樣,遠看好似纏繞糾結的藤蔓,近看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整架車的底部,就像是一顆大樹的根部,而樹枝則是向上生長成了車架的樣子,鑿在上面的紋樣,倒更像是掛在枝椏上的珠玉、花果之類。
欒大擡頭又再看了眼遠處的廢墟,現在已經更加清晰了,甚至還能看到些影影綽綽的人,穿行於其間。他又垂眼看這車攆,顯然是被人驅馳着,來接自己的。那廢墟是海市蜃樓一般的幻象,還是什麼突破了時間與空間限制的宮城?
鸞鈴的聲音響得急切了些,似乎是在催促欒大趕緊登車。而欒大比之旁人,處事更爲多疑,任憑那聲響繼續,自己卻僅僅只又靠近了些許。他在打量着那幾顆碩大的鈴鐺,黃銅一樣的色澤,乍一看,或許會將其當成是銅鈴。但他卻已經看出了其中端倪,那根本不是什麼金屬所制,而是某種木質的物件兒。
看清了這東西,欒大就更不想上這車攆了。所謂鬼車,按照民間傳說,其實是一種妖物,有人說那是九頭鳥,也有人說那是姑獲鳥,還有人說那是天帝少女。因爲它發出的聲音,就如同是夜裡車行的動靜,所以纔有了“鬼車”這個別名。
至於究竟是不是鳥,暫且不論,讓欒大生疑的,不僅是這臺車攆,更有懸於四角的木鈴。如果他沒有看錯,這車攆的形態,分明是另一種傳說中的東西——建木,儘管他現在看不出具體的材質,但從雕鑿於其上的紋飾來看,已無限接近傳聞裡的描述。更何況,能發出聲響的木質鈴鐺,除了建木,他一時也想不出來還有其他。
欒大不禁糾結起來,他有些進退兩難。來到玉門關,他是盼望着能找到些東西的,但到底要找的是什麼,其實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如今,兩千多年前的關隘,已然大喇喇的出現了,而且還有了輛自那裡駛來的車攆,分明就是要載了他去關隘宮城之中。但他又着實猜不透,去到那裡,能見到誰,或者說,無法預料到時見到的是敵是友。
這當真,是件讓欒大頭痛的選擇……
(本章完)